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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街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斯南不情不愿地翻出一沓草纸来:“才不会呢,我们学校厕所蹲坑里那么大的风呼呼地响,我屁股吹半天,小妹妹都吹麻了也没着过凉。”

沈青平和朱镇宁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低头喝乐口福,努力避免想到学校那长长的一条蹲坑和什么什么。

西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大吼了一声:“陈斯南!”

沈青平和朱镇宁一样十分局促,他们偷眼觑着斯江,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斯江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她不像他们认识的其他女生一到冬天就跟个球似的,她穿一件很贴身的大红色呢绒大衣,没戴袖套,里面露出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谁冬天会穿白色的毛衣?!沈青平仔细看了好几眼,确认真的是纯白色,不是奶白色也不是米黄色。她两腮也没有被风吹皴的红地图,依旧白得发光,走起路来像在跳舞,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马尾辫一抖一抖的,特别轻盈优美。斯南说得没错,斯江像孔雀,不过是不骄傲的孔雀,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特别认真诚恳,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笑。她一边冲着乐口福,一边笑盈盈地问他们坐火车辛苦不辛苦,过风口晃得厉害不厉害,在火车上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沈青平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们,比嘉定外公家里那些随口问一句脸上却写着嫌弃的长辈们真心几百倍。

斯江搅匀乐口福,拿了脸盆两条新毛巾招呼沈星星她们:“星星,来,我们下去到灶披间外头洗手洗脸,平平哥哥,麻烦你帮我拎一下热水瓶好伐?”

沈青平蹭地站了起来:“好!我来拿!”声音大得旁边的景生和斯南都看了过来。

顾阿婆一听善礼不回南京过年,就坚持让他来家里吃年夜饭。善让直说好。到了晚上,西美抱了斯好回来吃饭。顾东文收拾好店里,贴上年初五开张的红纸,也早早地回了家。北武给南红打了两次电话才联系上,南红却说要忙到年三十才得空,约好年初二把儿子们送来万春街跟斯江她们一起玩,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晚饭,顾阿婆和善让逗斯好玩,东文和北武去陈家借行军床和被褥。西美让斯江把上学期的成绩单拿来看,见老师的评语和往年一样还是优点一堆,结尾照旧是提醒她要避免粗心大意,貌似多了一句“力求全面发展不要偏科”。

“你们年级数学平均分多少?”

“90。”斯江低下头轻声回答。

旁边在看书的景生突然站了起来,邀请沈青平他们几个去阁楼玩,斯南犹豫着不肯动,被景生直接拖上去了。

西美见孩子们都走了,便皱了皱眉:“那你这次数学怎么只考了92?”

“我我太粗心了。”

“丢的8分丢在哪里?计算有错误?还是什么概念没弄明白?”

斯江翻出错题本:“有道计算题,乘号我看成加号了,扣了两分,还有个多选题我漏了一个答案,这次应用题我错了一道。”她声音越来越轻,心里忐忑不安。

西美拿过错题本,翻了几页:“那个康家桥的男小伟,叫宁宁的,这次年级第几名?”

“第一。”斯江咬了咬唇。

“你呢?”

斯江声若蚊蚋:“第七。”

西美沉默了片刻,把错题本翻得哗哗响。善让扭头看了看母女俩没作声。

“学知识最怕不懂装懂,特别是数学。有不懂的一定要去问老师,知道吗?”西美尽量放柔了声音。

斯江眼里噙着泪,点头应道:“嗯。”这次考完她感觉就不好,和别人对了答案后一晚上都没睡好,不知道当时脑子怎么搭错了,那道应用题明明测验时错过一次,居然还错在同样的地方。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老师的评语,总是把你们往好里写。姆妈也是老师,姆妈也是这么做的。但你自己要记住,没有什么粗心大意,你就是不会,没吃透知识点,没彻底搞明白,做的题目不够多,必须得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学习,一定得专心,一点也不能松懈。”西美庆幸自己这次回来得很及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要知道成绩往下滑轻而易举,再要往上升真是难如登天。

斯江抽噎了两下,眼泪掉在手背上,她动了动手臂,把那湿湿的一滴蹭在了大衣口袋边上。

西美吸了口气:“你说你哭什么呢,知道自己错了,知道错哪里了,下学期好好改正就好,这有什么好哭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受到表扬对不对?姆妈批评了你吗?这算批评吗?”

斯江摇摇头。

“那你到底哭什么呢?这有什么好哭的?”西美把错题本递回给她:“你是没见过姆妈怎么批评学生的,也没见过我怎么说斯南的”

“对不起,对不起姆妈,我也不想哭的”斯江抽泣起来,飞速地伸手抹了把泪,她真的不想哭,可就是忍不住。这是她第一次让姆妈失望,她自己也特别失望的。

西美也呆了呆,她这么多年面对的是皮糙肉厚的斯南,数学考了十二分还眉飞色舞炫耀自己靠瞎勾都能勾对三道题的小痞子,她真不明白一直那么优秀的斯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还一说就哭,她这最多只能算谆谆善诱吧。

顾阿婆一把将斯好放到善让怀里,不满地说道:“好了好了,西美你大过年的做啥啊?92分也蛮好嘛,囡囡还得了市三好学生的奖状呢,你怎么不好好表扬表扬?他们学校就出了她一个市三好,景生都没能评上。”

西美瞥了老太太一眼,掏出手帕递给斯江:“看,你外婆和舅舅就是太宠着你了,斯江,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知道吗?尤其是女孩子,面对挫折不能哭哭啼啼,太脆弱了。要像你这样,我们阿克苏的上海女知青们早就全完蛋了,姆妈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斯江打了个哭嗝,抽噎着点头:“不能。姆妈,我知道了,下次不了。”

西美刚要举几个自己当年怎么吃苦的例子,顾东文和顾北武说说笑笑着进了门,她只好作罢:“好了好了,下次姆妈抽空再跟你好好谈,先去洗个脸吧,叫平平他们几个下来,阁楼太小了。”

斯江闷着头收好书包,去倒热水,等下了楼打开水龙头兑冷水,眼泪也跟开了水龙头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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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下去洗个手。”景生把往自己身后藏的斯南拎了出来:“阿奶买了栗子蛋糕和掼奶油,不洗手没得吃。”

斯南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大队伍下楼。顾西美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条藏青的纯羊毛平针围巾递给景生:“嬢嬢没赶上你生日,送晚了,不过现在还能戴个把月,南南也有出力,这一小块是她织的,有点不平,别嫌弃啊。”

斯南这才一拍脑袋:“啊啊啊,说好我上来拿草纸送过去的,我忘了!大表哥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去没劲得来。”

“十三点,景生是男小伟,陪你们三个女小宁上厕所算撒名堂经?”西美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快点送过去,这么冷的天,屁股吹到风要着凉的。”

看着斯南吊在景生身上撒野,捧着热热的乐口福的沈青平和朱镇宁,不约而同地把袖子扯下来一点,挡住手上的冻疮,也只有斯南才会以生冻疮为荣了。

沈星星坐在顾家客堂间里,双腿并拢,目不斜视,从公交车站走过来吹了一路的冷风,吹不凉她暖烘烘热乎乎的心,她努力不去看旁边帮顾阿姨收拾行李的顾景生,脑子里却绷紧了一根橡皮筋,那边发出的些微声音和动作都自动反射到她眼皮下和耳朵里。她垂下眼,暖和又耐脏的暗花老棉袄的铁锈红色猛地撞进眼里,像手上的冻疮那么腻腥讨嫌,黑色的棉裤坐了五天火车后皱巴巴的,像腌过的咸菜,深红棉鞋上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泥印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席卷而来,她的脸腾地烧红了,差点哭了出来。

景生捧着毛茸茸暖洋洋的围巾,轻轻说了声谢谢。

西美又拿出一条大红色展开来:“斯江信里说她姨娘送给她件红大衣,我就给她也织了一条,你看看颜色是不是一样,好像她那件大衣红得更正一点?”

斯南踮着脚尖把围巾往景生脖子上甩:“就是我送的!主意是我出的,毛线是我选的,我还动手织了,我怎么不好意思啊,大表哥,你低一点再低一点,我替你系上。”

“咦,你姐和星星呢?”西美看看门口。

“斯江带星星去公共厕所了。”

“草纸拿了伐?”

斯南带着沈青平和朱镇宁上来,看见围巾赶紧表功:“大表哥,这围巾是我织给你的,你喜不喜欢?”

西美赏了她个毛栗子:“陈斯南你才织了几针?还漏了两针,又不让我拆了重弄,歪七扭八的丑死了,好意思说是你织的?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斯南早一溜烟地下了楼哼着歌扬长而去:“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在三个娃的明示暗示和怂恿哀求下,斯江斯南齐齐请求姆妈留他们在家住一晚。下午北武和善让回来,也赞成孩子们再聚一夜。善让去打了个电话,说善礼第二天能开车过来送西美,西美推辞了几番,盛情难却下只好答应了,便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原本要给北武的羊毛衫来给善让,说是送给善礼的。善让心里有数,笑眯眯地收了,打算明天直接当面昧下来物归原主。

景生不得已弯腰任由她摆布,见她耳朵上挂着一串冻疮,就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戴帽子?冻疮痒不痒?涂蛤蜊油了没?”

斯南眯起眼笑:“痒死了,我手上也生了四个,你摸摸,好玩得很,这个滑溜溜的,这个结了疤我还舍不得抠掉,别别别,你不许抠!我留了好几天的嗷嗷嗷,我的疤我的疤!大表哥你太坏了!”

景生仔细看了看:“差不多一样红,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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