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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潜行

17

吴燕和马先锋在山上打打闹闹的,连前面队伍的锣鼓声都听不见了,突然听到猪的嚎叫,吴燕说:“听,是你家旁边。”马先锋说:“嗯,在杀猪了。”吴燕没见过杀猪,好奇地跟马先锋小跑着下山。还总算跑得快,没错过大场面,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抓住一口直嚎的猪往一条凳子上一按,一个人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往猪脖子上一捅,猪血随刀喷了出来,猪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惨嚎,马上有人往血喷出的地方摆上一个血盆,那边又有人放了挂鞭炮,吴燕一看堂屋,那两个红灯泡亮了起来,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着些供品,一个妇女在一旁祷告说:“神灵菩萨,今年清明我家杀猪噢。神灵菩萨吃猪血呐――”又为猪祷告:“猪呀,我千盘潲万盘潲喂你长大的,你脱了毛衣毛衣穿布衣,莫投畜股投人胎噢。”吴燕被这话逗得直乐,对马先锋说:“她又为猪祷告又要神灵吃它的血――”马先锋听惯了这样的祷告,才发现这话中充满了人性:同情你,祝福你今后好运气是一回事,而宰你杀你吃你是另一回事,再同情也不会因而放过自己可以宰杀的对象。猪嚎声升得正高,突然一下断了,像断了线的风筝嘎登一下掉了下来,大家一齐放手,猪放到了地上,挣扎几下,不动了。杀猪的说:“吹气了。”大家又将猪抬到了凳子上,杀猪的在猪腿上割了一道口子,拿根铁子从口子里插了进去,捣鼓着,在外面看猪身上的皮跟浪花似的的一拱一拱的,挺吓人。捣鼓了一会儿,杀猪的就对着那道口子吹起气来,吴燕看得都恶心,说:“哎哟,猪腿也不洗一下就去吹气,还有猪屎,也不恶心。”马先锋说:“习惯了,有什么恶心不恶心。”吴燕说:“你跟他也差不多,他吃了猪屎你也吃过牛屎。”杀猪的一边吹,一边有人拿着棍子在猪身上抽打着,猪的身子渐渐地滚圆了起来,然后用根绳子将腿扎了起来,将猪身子洗一下就开始剥皮。

堂屋的一侧打了两个灶,支起了几口大锅,摆了张用几个楼梯平放着,铺上木板搭成的临时案桌,桌上摆满了豆腐、木耳、鸡蛋之类食品,马母和一群妇人都在切着菜,打着杂,杀猪的不一会就将猪大卸八块,肉被送到了案桌,肠肚什么用个大脚盆装上,拿到门口池塘洗去了,一个大胖子熟练地将肉剁成约模四五斤一块往锅中扔。大约放了一百来块肉,不放了,往锅中倒了两包盐,又将一筛杂七杂八的东西往锅中一倒说:“大火!”烧火的赶快添柴,又拿着吹火筒往灶中吹火,吹得灰尘不安分呆在灶里,四处乱飞。马先锋告诉吴燕:“这胖子是我们族里的厨子,每年清明都他掌勺。”吴燕对这个人不感兴趣,说:“真脏,你看那么多灰尘,全落到锅里面去了,怎么吃呀?”马先锋说:“都这样的,你别看了,眼不见为净。得,看了还影响食欲。”吴燕说:“我今天反正打定主意不吃他们的菜了,随便他们怎么办。”马先锋说:“今天我们都不开伙的,你不吃只有饿。”吴燕坚定不移地说:“就算我吃方便面也不敢领教你们这些菜――你妈在那儿,挺好玩,我也去帮忙切菜。”马先锋说:“你去吧,说不定我也有些事做,比如背凳子摆桌子什么。”吴燕走到马母身边,对马母说:“妈,我切切吧。”马上有几个女人好奇地转过身来看,吴燕看得不好意思,可临阵脱逃又更加不好意思,看见旁边有把刀,也不说话,拿起几个竽头,学马母的样子切成薄片。一个跟马母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说:“大婶子,媳妇妹子吧?”马母说:“嗯。”那妇人也不避嫌地夸道:“真能干,切菜这么快――你真是好福气,城里妹子还这么能干,真难得。”马母听得一脸得意,满是皱纹的脸笑得像只晒得开了口的干柿子。

大约到了三点钟才准备吃饭,露天地上摆了十来桌,远远近近的苍蝇嗅到了菜香,赶集似的都过来了,嗡嗡地在人群中,饭桌上飞来飞去,起起落落。放了挂鞭炮就开始坐席吃饭,一个老头走到吴燕身边说:“吴妹子,去坐席吃饭。”吴燕刚才饿得厉害,回去泡了包方便面,肚子还饱,觉得这些东西没一样干净,没一种可以放心吃,害怕坐上席了被人劝菜,连忙说:“我不坐的,我不坐,我在这帮帮忙。”旁边有几个年轻点的媳妇也劝吴燕说:“去坐方席吃点东西吧。”吴燕说:“你们怎么不去。”一个媳妇说:“嗨,你是新媳妇呀。”吴燕嘀咕:“什么新媳妇旧媳妇的?”又对老头说:“我真不去了。”老头说:“那怎么行呢?你是城里妹子,又是新媳妇,第一次回来过清明连方席都不占,哪有这回事?”吴燕打心里烦这顿饭,尤其看到那掌勺的那身汗和天上飞着这一天苍蝇,下决心就杀了头也不去喝一口汤。正僵持着马先锋救星般地出现了,马先锋对老头说:“三爷爷,您怎么还不去坐?都在等着你呢!”老头说:“你叫你爱人去占方席。”马先锋看吴燕冲他摇头,说:“您去坐呀,不用管她的,你不去坐谁都吃不成饭,老一辈现在您为尊了。”老头又对找了过来的马父说:“叫你儿媳妇去占方席。”马先锋搀着老头往外走说:“唉呀,三爷爷,就让她坐屋里吧,她没干过活,让她跟伯伯婶子们干点,也好晓得怎么帮忙。”老人却认个死理:“上门的新媳妇哪能连席都不占方呢?就你自己愿意你娘家听了都会怪我们马家没规矩。”吴燕看看外面那油腻腻、脏兮兮的桌子和直接摆在桌子上的筷子和勺子,急得没办法,口不择言说:“我真不是什么新媳妇了,都结婚好几年了,只是没办喜酒请三爷爷喝,还真不好意思呢!”马先锋听得一愣,吴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说:“等我生了孩子时再办几桌补上――现在学着做点事,今后族里有什么事也动得了手脚,帮得上忙。”老头子见吴燕执意不肯,又觉得既然是老媳妇了,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走了,注定是马家的人,也不必要怎么在意礼节了,就不再坚持,走了出去,吴燕如释重荷地长吁了一口气。旁边一个看上去起码比燕大上五六岁的女人说:“嫂子不是今年正月才结婚吗?”吴燕厚着脸皮说:“那是买房子和正式办顿饭,我们早就在一起了,都结婚两三年了。”那女人说:“你还没怀过孩子呀?我结婚才四个月就怀上了孩子。”吴燕觉得这女人口气似在说自己两三年都还没怀孩子是生理上缺陷,心里有些生气,但也只得解释:“没怀过,哪敢要孩子,生下个孩子真是连放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今年才有房子的。”那女人说:“其实这倒没什么担心的,我看大伯娘想抱孙子都想疯了,你生个孩子放回来,一点都不用担心的。”

吴燕在快散席时被马先锋叫了过去,告诉她唱皮影戏的来了。吴燕好奇地跟过去看热闹,见到三爷爷正陪着那几个背着大袋子的喝酒。马先锋告诉吴燕那些人是唱皮影戏的,拉着他过去看。吴燕坐在马先锋旁边,手都不愿去碰那油腻腻的桌子。天上的苍蝇飞来飞去的,有两只当众干着那种不可示人的勾当,双双落了下来,掉进了汤碗中,吴燕心中为这汤可惜,老头却像没事一样将苍蝇用勺子捞了出来,泼在地上,说:“今年天气真反常,才清明苍蝇蚊子什么就都出来了。”样子像唱皮影戏的头儿一边说一边滔了半碗,一边喝一边赞着道:“马先功师傅的手艺吧?马师傅这一手菜,是这地方一绝哩。”吴燕看得目瞪口呆,异常佩服他们的胃口。唱皮影戏的夹一块肉放到老头碗里说:“马三爷现在还能吃肉吧?吃一块。”马三爷说:“能吃,不过减等了,我年轻时呀,那碗把两碗肉是一二三的事,现在有几块就搁不下去了,老刘,你也吃一块?”吴燕很清楚地看见马三爷碗中那块肉上有只死苍蝇,还来不及提示,肉就进了老头的嘴,老头噘噘嘴,将苍蝇吐到桌子上,跟唱皮影戏的说:“热天办酒席什么都好,就这东西多,你看,又是只长翅膀的豆豉。”而嘴中的肉却下了肚子。唱皮影戏的赞同说:“大冬天办洒那真叫不方便,饭菜一下就凉了,吃了拉坏肚子不说,做事的一个个都冻得手脚麻木,菜都切不动。我们唱戏的,更是怕冷天喜热天。”吴燕转过背对马先锋说:“你那个三爷爷怎么也能活到这把年纪,一点卫生都不讲,怎么也没得传染病病死?”马先锋不紧不慢说:“你没听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就是应验,你别看他是八十岁的人了,现在百把斤重的担子还不打紧哩。”

吴燕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回去了,马先锋留下来跟几个后生一起搭戏台子。马母在妇女们吃饭时见不到吴燕,心中有些担心,回来看吴燕躺在床上看着书,问:“妹子,去吃点东西吧?”吴燕说:“我不饿。”马母说:“都干了半天活哪能不饿?”吴燕说:“您去吃吧,我真不饿。”马母关心地说:“天气这么热,你又初来乡里,是不是不习惯病了?”用油腻腻的手摸了一下吴燕的额头,燕心里直起鸡皮疙瘩,但碍于礼貌,不敢给这只手一巴掌。马母说:“没发烧――我替你去削几个梨子?”吴燕隐隐约约记得马先锋说马母喜欢吃梨,果然马母说起了梨的好处:“梨子好呀,清火,什么感冒东西吃一个就好了,跟药一样。”吴燕心中暗惊马母竟然将梨当药吃了,心想不知道马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马母打开箱子,挑出几个最大最好的梨装了出来,吴燕本想懒着玩玩手机,但自己没病没痛的,要老人服侍多不好意思?只得起身说:“我自己来。”从马母手中接过梨,洗了、削了,递一个给马母,马母说:“我现在不吃呢!我晚上再吃一个,我去吃饭了,你吃了梨,躺一会儿睡一觉,什么痛痒都会好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招呼:“记得盖裤子,沤三冻九,三月天最容易感冒了,就天气热也要盖被子。”马母一走,吴燕把削好的梨子咬了一口,然后打开门往猪圈一扔,自言自语说:“这是什么梨子,怎么这么难吃?又涩又没水份的――真奇怪,梨子怎么会在她成包治百病的灵药?”

吴燕有些喜欢乡下的清静,多呆了几天。现在好象要偿还清明这几天透支了热度似的,变得异常寒冷。天上飘着的雨一直没停,地上的路变得泥泞不堪,马先锋心里怪着吴燕为什么要多呆这些天,吴燕却说:“真不该听你爸妈的话,真该早点走,现在天气这么冷也得走。”马先锋愁天气冷,麻烦,准备给他带去的东西都不愿带了,马母说:“别的算了,带点莲子和板粟去?”马先锋说:“城里就没莲子和板粟卖了?”呛得马母气鼓鼓地说:“家里东西是狗屎,城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卖。”吴燕看马母那失望的样子可怜:“妈,我带点去,不过不要这么多,他不带我带喽。”装上了近十斤的一口袋,马母脸色才好看点。马先锋赌气似的让吴燕拎着,不去理她,马父说:“我送你们。”从儿媳妇手中接过口袋跟了过来。马先锋看父亲提着,只得从父亲手中又接过来,抱怨吴燕说:“你说得好听,你带?路上还不是我拎——这么冷的天!”马父马母看儿子嘟嘟囔囔的,心里十分窝火,但碍于儿媳妇的面子,竟也没有发作。马先锋拎着东西几乎是小跑着往公路上赶,马父还不满意地说:“快点,错过一趟车就要等两三个小时。”马先锋被父亲催得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跑的汗都出来了,被风一吹,揪心的冷,手被东西给压得象不是自己的一样,都麻木得没有感觉了,心里只有不停地埋怨母亲的迂和吴燕的多事,为点不值几个钱的东西,真用不着这样辛苦。到了公路边见到一个挑粪的老头戴着斗笠慢悠悠地走过来,慢得让马先锋怀疑老头出门时本是挑着空桶,桶里是被天上的毛毛雨灌满的。马父冲老头搭岔:“天气真冷,怕是冻花寒节了。”老头说:“嗯,一年有多少个花寒节?”马父说:“七十二个。”老头又问:“多久一个呀?”马父说:“半个月一个。”老头夸张地说:“噢呀,今年花寒节都冻不完了。”吴燕见他们唱戏一般一问一答,笑着问苦着脸的马先锋怎么回事,马先锋懒得理她,最后看到自己拉长了的脸型也移植到了吴燕的脸上,只得地解释说:“是俗语――打招呼时他们老这样说,像我们见面问个好递根烟一般。”吴燕心里气愤马先锋对自己冷淡让自己碰了个钉子,拉长的脸没有丝毫表情,马先锋觉得自己回答了她的问题,并不亏欠她,也懒得再去理她。马父言归正传搭上了正话:“客车过了没有?”老头说:“刚过去。”马父听了就有脾气了,抱怨他们在路上走得太慢,抱怨他们起得太晚,马先锋顶他说:“先知道这样还不如多睡几个小时划得来。”这句话直接效果是让这父子俩你瞪我我瞪你,吴燕都在一边担心他们会不会像牛一样斗起来。正在箭把弩张的时候,一辆大客车及时冒了出来解了围。马先锋来不及给父亲一顿人言不可轻信的教训就只得上了车,马父见儿媳儿子不用在这罚站罚冻了,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原谅了儿子没大没小的顶撞,招呼他们:“路上小心,有空多回来。”

山上的油茶花也开了,马先锋折了根蕨,轻轻一折,抽出了中间的蕊,做成根吸管,往茶花上一凑,吸着,对吴燕说:“你也吸口看,有蜜的。”吴燕也学着吸了一口,挺甜,甜味中还带着花的清香,于是从这株油茶树跑到那株,不停地吸着。突然发现有些不对,一看刚吸的那朵花,花蕊上密密麻麻地伏着一层很小的虫子,顿感恶心异常,惊恐地说:“我吸下什么了?是虫子?”就蹲在地上使劲地吐了起来。马先锋过来看花上的小虫子,取笑说:“没有用的,吐不出来了,吸前看仔细点,别专挑有虫子的吸。”吴燕瞪了他一眼,马先锋安慰说:“没关系的,几个小虫子嘛,反正你吃它它没吃你。”吴燕说:“恶心!”马先锋竟说:“有什么恶心的,假如这虫子有猪牛那么大不信你不吃它。”吴燕心里气得肠子都绞了几绞,也顾不得吐了,掐下那朵花说:“你不恶心恶心你给我吃掉,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马先锋才惊觉自己刚才的调侃有些过份,说:“好了点吧,其实没关系的,你不老去想它也不会觉得有多恶心。

黄昏时戏台子搭好了,先是咣咣咣地打了通锣,唱戏的也清清噪子,马氏宗族中也有几个人不甘寂寞,也上去吼吼。天一黑就开唱了,戏台上亮着电灯,幕上有人影走来走去的,每个影子都有几根像绳一样的东西吊着似的,吴燕想不通影子怎么动的,马先锋带着吴燕去台上看,台上几个人拿着几根棍子支着剪影人在幕上移过来移过去的,边移边唱着,原来那绳一样的东西是棍子的影子。吴燕看了一会觉得没劲。马先锋告诉她这曲戏叫《薛丁山征西》,是这个影戏帮子最拿手的,吴燕越听越腻,叫马先锋陪着回去睡觉。关上了门却没把声音关在外面,觉睡不安稳,吴燕刚一合眼就被外面的锣鼓唢呐声叫醒,反反复复闹了几次是越睡越清醒,索性赌气地将被子一掀说:“不睡了。”可发现马先锋却睡得像头猪,女人的天性决定她们对自己想要而得不到也容别人拥有,否则会气得发疯,吴燕就气得发疯地摇醒马先锋,马先锋醒来就条件反射似的搂住吴燕,吴燕说:“我睡不觉。”马先锋迷迷糊糊的,也不说话就爬上吴燕的身子,吴燕恼得一把将他推开说:“你去睡你的吧!我睡不觉。”马先锋才清醒点问:“怎么睡不觉呀?”吴燕委委屈屈地说:“外面好吵。”马先锋又含含糊糊地说:“吵呀?真的好吵。”翻了个身,呼吸又变得沉重了。吴燕又是失望又是伤心,越想心中越难过,最后眼泪也逢迎着她的难过,争气地流了下来。女人的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没人看了眼泪也流得没多大意思,睡得像头死猪的马先锋是没办法当观众的,所以吴燕眼泪流着流着就流不下去了,并且觉得自己是小心眼,外面人在唱戏马先锋又没办法让他们不唱,他干了一天体力活,确实是够累又不是故意不理自己,怎么生他的气呢?吴燕想着想着叹子口气,替马先锋盖好被子,自己也安心地依着马先锋躺了下来,正大有希望睡觉时却听到马先锋关切的声音:“怎么啦?怎么哭鼻子?”吴燕说:“没什么的。”马先锋听说没什么倒真急了,连忙柔声说:“有什么委屈告诉我好不好?这么大人还哭鼻子,羞不羞呀?”吴燕说:“真没什么的。”马先锋更加急了,连忙坐了起来说:“你有什么话不可说给我听呢?别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吴燕醒来觉得自己小心眼不好意思,这下就天经地义地撒了娇:“外面吵得我睡不着,你又不理我,睡得跟死猪一样――”马先锋的睡意被吴燕的眼泪和幽怨的声音吓跑了,连忙安慰她,哄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妈妈催眠小宝贝一样哄着吴燕入睡,吴燕倒是睡觉了,睡不着的换成了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马先锋,仿佛睡神只愿选择他们俩其中的一们似的。

接下来两天吴燕和马先锋斟酌上没在家吃饭,被那些家庭比较阔松,比较有身份可以跟城里人接交的的族人邀着你家一顿我家一餐的。这天一大早马先锋姑姑特意赶过来邀马先锋明天去吃顿饭,马先锋答应了,姑姑就乐颠颠地跑回去做准备。第二天吴燕和马先锋没睡成懒觉,八点钟就被马母催得起了床,吃点东西后就动了身。吴燕对农村中什么都好奇,过来一匹马一头牛都要站着观察半天。农村的希罕还远不止这些,吴燕远远地看到电线杆上帖着一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烫金红纸,吴燕猜想该是什么广告,说:“现在这些厂家,广告都做到这么偏的山村来了。”马先锋让她走近去看再说话作评论。她过去一看,看上面赫然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字倒有些笔力,马先锋说这字是出自这村里何师公之手,何师公写得手好字,捉鬼划茶什么样样精通,心又热,谁家孩子受惊吓了,生病了,说一句话肯定为孩子叫魂去邪什么,也不收钱。不知道是他认为自己那一套真有用还是骑虎难下――乡亲们相信他那套有用而什么都求他。电线杆上还有用木炭写的行歪歪扭扭的字:黎青明你这狗日的吃屎去吧!我操你十八代祖宗。马先锋告诉吴燕,黎青明是乡初中校长,准是受体罚的学生咽不下这口气,虽当面不敢放屁背后总敢咒骂,果然另一根电线杆上又有几个有点架子但稚气未脱的粉笔字:誓杀林美英和黎青明这对奸夫淫妇。马先锋说:“林美英也是中学老师,大约是教导主任吧?也许是副校长了,不是黎青明老婆的。”吴燕觉得好笑说:“真想不到当老师也是这么危险的职业,这些学生――其实所有职业中,只有当老师神圣点。”马先锋以前也许受过老师的冤枉气,至今未消说:“什么神圣不神圣,都还不是一样为了吃饭?少他一分钱试试他们干不干?我觉得老师更可卑,本来自己是小人一个却偏偏装副貌岸道伟为人师表的样子,尤其是眼下这些德才全无,只把教书当赚钱手段的老师更是误人子弟。现在人老叹世风日下,这些老师得负主要责任。”马先锋只顾发不俗的议论,却忘了自己老丈人也是老师,吴燕说:“你说完了?我告诉你你全部是偏见,是过河拆桥式的忘恩负义,没老师教你,你现在还不跟你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你这些偏见连想都不会去想。老师们教你是白教了,教出你点本事就全来去损他们了。”再过去一些看到一堵青砖墙,上面五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和今天的标语四世同堂,写在最上面的是农业学大大寨,生产跃进显身手,其中显字写白了,成了。再下面是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再下面是加强社会主义教育,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在这三条标语下只剩下一个人高的地方了,却也见缝插针地挤上了一条标语:坚决当好三个代表。马先锋取笑说:“再有标语,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挤了,我真担心,要再找一堵这么起眼的墙可不容易。”吴燕倒没想这些,只是奇怪这村子这么多房子怎么还是死气沉沉的,大白天竟有只猫头鹰蹲在屋檐上。马先锋向吴燕解释:“人都往城市挤去打工赚钱了,房子都仁慈地留给老鼠和鸟兽住了。”再走一段路,马先锋指着侧前方说:“你看那。”吴燕看到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上写着“不劳者不得食”,觉得没什么奇怪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不就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者不得食。马先锋说:“写不劳者不得食的地方是厕所。”吴燕听了哑然失笑,甚是佩服写标语者的智商。马先锋告诉她实情是这地方是老中学,本来旁边有排猪舍跟厕所连着,猪舍上写着“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倒也通顺。后来猪舍倒了,剩下标语像规定厕所里的东西是不劳者不得食似的。山路拐了一个弯,弯到一条大约容得下拖拉机单向行驶的简易公路上,路旁有家商店贴着一副发了白的对联:日进千里宝,夜招万贯财。吴燕说口有点渴,马先锋就进去买了瓶矿泉水,冰成个冰疙瘩,一时到不了嘴却要四元钱,马先锋说:“换一瓶吧?”那胖乎乎的老板娘说话的声音比她腰还粗,语气远胜她的体重:“没有了,就这一瓶,这么冰还不好?”马先锋想退了,但看老板娘一脸凶相,那样子是信奉货经售出概不退换这一条的,如有违这一条,非得跟她打上一架不可。马先锋有些心虚,只得忍声吞气地将就,回头却不见了站在门口的吴燕,很是欣慰自己的怯弱没被看在她眼中。走出一看见到吴燕对着外面标语看得津津有味,外面贴的标语也真是五花八门,象“当扎得扎,当引得引;当扎不扎,房屋倒塌,当引不引,骨头作紧;不扎不引,马上就括龙卷风”;“谁生第二孩,狂风暴雨刮过来”之类是计划生育标语。“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集资建校,合理合法”;“欠款拖谷,扒房折屋”之类是掏农民腰包的标语。在诸类标语中,还夹杂着“增加农民收入,减轻农民负担;切实减轻农民负担,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孩子不上学,家长要受罚”;“禁绝毒品,保护生命”之类五花八门的标语。旁边那个辗米厂门口还张贴着:“由于电价上涨等原因,辗米厂被迫调整价格。辗米每担三元,磨粉每担三元八。”下面署名是黄绍国,署名下面用圆珠笔在下面加了一段小字:“真没良心,也不怕发死你。”再下又跟着一行字,像是答复:“现在电管得严了,真没赚头,没办法,我赌咒我黄绍国对得起良心。”再后面又跟着一条:“你良心早被狗咬了,你家喂了十多头猪才两亩多田,吃的是谁的粮?每次都是没出完就关辗米机。”吴燕说:“这老板怎么不撕掉?尽说他坏话。”马先锋说:“他怕什么?这方圆几里就这一家辗米厂,谁会为这点挑上十多里路去别人那儿辗?再说,哪儿价格都差不多。”

姑姑笑吟吟地说是,那样子如将军谈论他得意的战役,文人谈论他得意之作一样骄傲。姑姑挑着担桶去担水,马先锋觉得不好意思看着姑姑干活自己闲着,说:“我去我去。”姑姑推辞了一会儿,终于没办法将扁担再按在自己肩上,被马先锋抢劫般地抢了过去。姑姑说:“你真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城里人架子都没有。”姑姑目送着吴燕和马先锋去担水,吴燕估计姑姑听不到他们说话了说:“你姑姑家真脏。”马先锋说:“农村都差不多的。”吴燕说:“我怎么觉得你家好得多?”女孩子都不希望夫家条件太见不得人,虽然明摆着是地地道道的乡巴佬,偏偏要抬搞点不去别的乡巴佬同流合污,马先锋却毫不理会吴燕心里希望他承认是这么回事,说:“哪里好来?我工作后才好点的,你来了我爸妈怕你不习惯,肯定先作了好多准备。记得小时候我家喂了好多鸡,到处飞的,鸡屎往往灶上,桌子上都有,地上更不消说了。”吴燕说:“那你少不得吃了鸡屎,怪不得你这么壮,原来吃的跟人不一样。”井在一块大石中间,四壁长着水草,清澈见底。吴燕捧上一捧喝了一口,感觉凉凉的,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马先锋担着水进了屋,吴燕没跟进去,在门口看着山色,觉得早春的农村景色挺入眼的。正看着一个人牵着头牛出现在她视野,那牛和人朝井边走去,仿佛是在饮牛似的,仔细一看:正是。顿时生气得不行:“姑姑喝水的井你竟然用来饮牛,以后怎么喝?”连向房子里叫姑姑:“姑姑,您看,有人在您井里饮牛呢!”姑姑正在劈柴,放下小斧头问:“什么?”吴燕说:“有人在您井里喂牛!”姑姑说:“没关系咧,牛口干净,牛吃草不吃不干净的东西。”没事似的又继续劈柴。吴燕想自己喝的水竟是牛喝过的,心里很是反胃,说什么也不敢再呆下去了。

姑姑一边张罗饭菜一边说话:“读书真是有祖气的,你看你们兄弟,一个个都会读书,爹和娘的祖是选对了地方――我家几个妹子没一个会读书的,你弟弟现在读书倒行――地仙说曹家不旺女儿。”吴燕听了个大概,问:“她们现在都在干吗?”姑妈很耐心地解释:“华莉比你大了两岁,还该叫你妹妹呢!嫁在红市那边——你坐车回来要路过的,儿子今年五岁了;引莉跟你同年的,也嫁了,在四川那边,打工时认识的,好多年都没回了,也生了个儿子;招莉十八了,跟她二姐在广东打工;接莉还在上初中,成绩差得没办法,初中毕业我也让她去打工——恒星成绩倒蛮好。”吴燕觉得这群女孩子名字有些不对劲,马先锋悄悄解释说:“我姑姑想儿子都想疯了,你看:华莉、引莉、招莉、接莉,都是想要个弟弟,幸好汉字同音字多,换成了草头莉也不难听。”吴燕听得一下明白了过来并推展开去:“怪不得——最后终于盼来个儿子叫恒星是不是怕他溜走?”马先锋说:“就这意思,这名字没想破姑父的头。”吴燕说:“父母给儿女起名字都大有深意的。”马先锋说:“那你怎么叫吴燕?”吴燕倒老实坦白说:“我妈原来是搞音乐的,那时还没想要孩子,我偏偏蹦了下来——那时做人流好麻烦的,就觉得我好讨厌,叫顺口叫厌厌,后来上学了才叫吴燕,哈哈。我妈年轻时想必被我气坏了,生了我下来就开始发福。刚开始她不怎么管我,把我扔在奶奶家,后来回来看我,我对婶婶说:‘婶婶,这阿姨是我妈妈?’她才慌了,以后再也不敢将我放奶奶家了,自己带着。”

等饭菜都准备好都两点了,马先锋还是客气地说:“等接莉和恒星回来再吃吧?”姑姑说:“不等他们咧,现在学校放学没个准,有时一两点就放了,有时天黑了还不放学。”吴燕说:“都那时候了,还不饿呀?”姑姑说:“我给他们每天一块钱吃米粉哩,现在孩子读书呀,都惯坏了,要钱买他去上学哩。”吴燕看着满满的一桌菜,一个个都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灶上面掉下来的浓墨灰尘还是放了酱油,加上苍蝇飞来飞去也难保没有落到里面的,只有吃点白米饭。姑姑对吴燕说:“没菜噢,这是鹅肉,我杀了只鹅,你们城里的鹅都是饲料喂的,不好吃。”夹了一块送到吴燕碗中,吴燕不敢去想鹅肉上是不是有苍蝇,筷子上是不是有唾沫,只有在碗中寄存了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交给马先锋,姑姑见吴燕并不吃菜,说:“怎么只吃这么点?是不是在减肥?我替你倒杯茶。”吴燕是怕了那带味道的茶,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喝不太惯茶的,都喝白开水。”姑姑动员说:“这茶是好茶,龙井,乡下人都喝不上呢!是二妹子那次回家带的――二妹子也是,几年都不回来,也不知道想不想我这妈。”吃过饭后马先锋带着吴燕屋前屋后转转,姑姑的房子在半山腰上,孤孤单单地跟四周房子遥遥相对,可马先锋和吴燕的出现还是惊动那些远邻,冲马先锋姑姑问:“侄儿带侄媳妇来了?”气

马先锋留下个一百元的红包说给接莉和恒星买两支笔,姑姑说:“什么意思?就要走?”很生气的样子。马先锋说:“今后再来――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姑姑强留了他们一阵,见留不住他们,从楼上拿了一袋板粟、花生之类东西说:“带到城里去吃喽。”说什么也不要那个红包。正说着外面传来个男孩子的声音:“妈,今天杀鹅了?”吴燕扭头一看,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背着个帆布书包,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姑姑吩咐小男孩:“恒星,快叫哥哥嫂子。”男孩子瞟了瞟吴燕和马先锋,红着脸,低着头跑进房子,并不叫。吴燕见孩子这么腼腆说:“这孩子怕羞!”姑姑说:“真没出息,好焉包,见了哥哥嫂子都不好意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吴燕拖着马先锋走进孩子的房子逗他,孩子不由自主地往墙角中靠,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马先锋拿出姑姑刚才拒绝了的红包交给小男孩说:“给你和姐姐去买支笔。”姑姑说:“不准要!”孩子见了红包忘了这

害羞,也把妈妈的话当耳边风,一把将红包塞进了口袋,姑姑见孩子不配合,只得退一步说:“你好意思?连哥哥嫂子都不叫好意思收哥哥嫂子的红包?”马先锋逗孩子说:“认得我不?”孩子摇摇头。吴燕也逗孩子:“认得我不?”孩子还是摇摇头,可过了一会儿却又点点头,怯生生地说:“你是不是二姐姐?”姑姑一听顿时生气地说:“你还蠢起些?蠢得跟猪样,我昨天怎么对你说的?是你二姐会让你叫嫂子不呀?”孩子委委屈屈地说:“你又没跟我说清楚。”撅撅嘴,靠着墙角边的床角,也不说话了。姑姑说:“这个灶火面前大王,在家里凶得不得了,见了生人连句话都憋不出了,没出息,你们兄弟小时候可不是他这样子。”孩子却并不是真说不出话,不争气地说:“妈,我要吃饭,鹅肉呢?”姑姑说:“这孩子真不懂事,这么大了还尽惦记着吃――都在碗柜里!”鹅对孩子的吸引力加上这两位陌生人对孩子的排斥力让孩子唯恐自己不够快,风一样跑了出去。孩子显然是找到了吃的,隔着间房子含糊不清地告状:“妈,四姐姐今天又买朵花。”姑姑听了生气地说:“又买朵?不晓得要那么多七七八八干什么?”转过脸对马先锋吴燕说:“我家接莉真不懂事,有一分钱都买这些七七八八去了,你们看,都一箱子了还买!”说着打开一个抽屉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原来哪个女孩子都喜欢小东西,哪怕是饿肚子也不在乎。

马先锋姑姑拿着炮竹在门前等着他们,吴燕看着马先锋姑姑家的房子,嘀咕说:“怕有好几百年了吧?”进去一看,房子阴影潮湿,楼板黑乎乎的,上面挂着蛛网沾满灰尘,一串串地随着钻进来的山风晃动,晃动幅度大的就犹犹豫豫地飘了下来。堂屋正中央摆着张桌子,这桌子随着主人吃了多年的饭,占了不少便宜捞了不少油水,所以看上去是一片油光发亮的黑色,摆着几条凳子也不让桌子专美,不甘落后地展示自己身上的油腻。姑姑说:“你姑父广东去了。”一边说一边递过两杯茶,吴燕喝了一口,茶叶中竟参有大味的味道,看着桌子上摆着的茶罐子,却扬武耀威地写着西湖龙井。吴燕估计马先锋姑父年纪该在五十开外,找话说:“姑父怎么这年纪还去广东?”同情的话是诉苦的先兆,就像夏天雨前的风一样,尽管刮风不一定要下雨,但雨须借着风才下得起来。姑姑说:“没办法咧,超生了这么多,老五就罚了三千多块,还亏赖乡长是先锋同学,人家第二胎就要这个数。”一副对马先锋感恩戴德的样子让马先锋都不忍心去想这是自己的无功之禄,也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别人对自己感觉是自己依附吴燕那边亲戚,而自己这边亲戚却竟然将自己看靠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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