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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居月诸!

第二十八章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五)

哪怕屋内无灯,夜色渐起,我也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猝不及防的变化:除开最为显著的发色巨变,我本是赤色鲜艳的耳鳍也变得黯然,就连按压的触感也变得格外不同。

这对耳鳍,曾是有韧能屈能伸,边缘也柔软如花瓣;现在,我摸起来却感觉十分硬朗难以按压,边缘也非常割手。

“不,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我,我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这幅样子?!”

若换成往日,我此时一定会被这些黄昏下的知秋黄栌所吸引,甚至还会将地上最早变红的黄栌叶拾起悄悄地带入经卷。可是现在,我却没了这些玩乐的心思,反而心生彷徨、心思沉重地在回廊踯躅前行。

离书房渐行渐远,越是靠近云昱所在的寝殿,我越能清晰明了地感受到云昱的呼吸;但是不知为何,昨日,我还会因此倍感踏实;此刻,我的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安来。

暮色染霞,未点燃油灯的回廊显得更加幽暗,如同我内心的局促在不断蔓延,稍不留神便会被其吞噬。

谈笑间提及生死时,我大言不惭;面对魔刀决心赴死时,我义不容辞;执拗逆天而行不顾代价时,我当仁不让。

然而在此刻,决心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云昱的性命,不过三天,我的力量就被褫夺损耗得如此之快?!

我原本自信地认为,我至少能支撑五日或七日,在这几日内,我还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坖元卿临走前所说的“或有一法能救回云昱”。

结果……当我亲临身心衰老时,坚定于心的愧疚之责,现在竟有些像墙边草,随着自己的衰弱摇摆。

噗通!

我两腿忽而发麻,仓皇跪地,视线反而一直定格于前方的镜中。

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扪心空叹息,问影何枯槁?

盯着镜中的自己发怔时,我耳边也响起了兰泽昨日忽而严厉的批语:“而今你还要在执拗于一人生死,浪费你的灵力!?”

我缓缓垂下头,朝云昱所在的内室悄悄瞥去,不知是否是自己心惊胆战,我似乎看见自身有绵延的金色飞练朝云昱舞动。

所以这就是我的选择带来的结果吗?留存于我,为我提供生命的力量还剩多少呢?

“云昱、云龙国、眼下还要对抗魔界……妖族与人族的关系哪怕在这样局促时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云龙国,是啊,就像云昱信中所托,大家之言:我要坚强坚定,我是玲珑石所以……”

我将支撑身躯的两手收回,跪坐在镜前顿觉无力思考,只是在脑中翻来覆去他们对我的教训与告诫。

坖元卿的声色俱厉之语,倏然敲钟在心:“你的能为是你对死亡有恃无恐的底牌吗?地界的生命本无重生轮回一说,你已挑衅了地界的法则;已经救过他一次还不够吗?游离于生死之间,这对生命而言,与死去没有什么区别。玄璃,孤劝你放下救他性命的执念。”

我动了动嘴唇,想要重复念叨坖元卿的话时,又听见他的临行之言,再度萦绕在我的耳边:“就算你与他都将此事遗忘,终有一日他会将此命还给你;这样来看,你们也算两清了。”

然而紧跟在坖元卿声音后,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声幡然降临:“不!我们曾许诺,来日有机会定还他性命,护他一世周全。”

莽撞闯入的声音,压迫着我的头,令我的颞部开始出现撞击后的疼痛。我忍不住抬起右手捂着一侧颞部,左手则勉力握拳压在腿上,拼力地抵抗着陡来的胁迫压力。

可我非但没能将其压制,那个声音还越挫越勇;接下来,那莫名的声音如白昼风雨,纷来沓至。

她的话同雨水一样不断降下,仿佛要将我的理性与旁人的忠言淹没吞噬,让我呼吸都开始紊乱急促起来。

“忘记一切获得新生的,不仅仅是你。”

“他爱你,胜过了你爱他。你不记得了吗?”

“不是一条性命,你亏欠他们的不止是一条性命。”

似懂非懂的话令我十分难受,我紧闭双眼,面目扭曲,再也忍不住挣扎地对萦绕的“她”吼道:“不要说、了,你不要、不要再说了!救,我难道不想救吗!可我,我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变成了这幅样子?我……我害怕!为什么、为什么这才几天……我的力量为什么会损耗如此之快?我、我、我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明天,还是后天我、我会变回原身,我这具难得的模样会消磨到只剩下我的心脏吗——你到底想让我记起来什么?你坦白告诉我啊!”

然而在我几近疯狂的叫嚷后,我的身内身外竟是鸦雀无声。

没有月光侵入、也没有烛火点缀的屋内如同深渊,让头疼欲裂神情恍惚的我心底发怵,不免瑟瑟发抖起来。

我再次抬头仰望镜中也在探头的自己,看着一动一静紧紧相依的镜中样貌:重重叠叠镜影寒,相看无泪还痴笑。

“你们所言都对。‘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我想救云昱也无错。想救他的心情,很多;我自责,悔恨,是因我徘徊在自我的过错中。看看我的样子,若你知晓这么多,为何你不告诉我方法,哪怕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也好?”

我略带喘息地朝镜中的自己轻声吐词,但由于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我的声音依旧显得十分响亮。

对待我的自问,脑中的“她”反而销声匿迹;生怕这油然而生的声音会再次干扰我的想法,我赶忙踉跄起身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能专注下来,重新审视问题。

我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居然觉得这满头白发看久了也并非那么可怕,好像瞬间有了“草木本无意,枯荣自有时”的感知。

独断独行,自以为是的我,还有多少时间呢?坖元卿……救云昱的方法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声音,是要我想起来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叹气:若我来不及找到方法,我的力量会散尽是吗?我会死,是吗?我的死亡又会是如何的呢?

“若他的舍命相救,能让你有些长进,也算死得其所。”

我想到麟霜的冷眼相待,看我的眼神中有气恼、不解、警告更有一丝畏怯。她前日会对我这样的态度,是因为我的幼稚行为早已让她预见了我今日的结果——当年的暮雪,执迷不悟要救回暮涯的暮雪,她所作的牺牲与现在的我如出一辙吗?

暮雪,对,暮雪。

我一手抵着头,努力让自己冷静思考,企图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为是否值得。

以往的我作为旁观者,对于暮雪的所为就可冷静自若、理性思考,对暮雪的做法埋怨批判,俨然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姿态。看看今日,我真是应了人界那句“天道好轮回”。

换作自己,哪怕我对云昱的感情不及暮雪对暮涯,我都会想豁出一切去救云昱。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要这么做?

挽救云龙国王上的初心是我五百多年的恪守,唯独对云昱,只有他让我是如此挂心,甚至一再出手相救。

在云昱九岁那年我与受伤的他初遇时,便情不自禁地将他带入了我的心境,那是我首次对云龙国的王上敞开心扉;眼下本该重伤不治而亡的云昱,也在我的强硬态度下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我再度叩问自我,为什么我会不自主地想要保护云昱?仅仅是因为他是云龙国的王而我是玲珑石?还是像兰泽、麟霜所言我对云昱有了其他的感情?

又或者,我与云昱之间,是不是曾经有什么被我遗漏了?

那个声音,如洪水般汹涌来去的女声,嘀咕着我忘记了什么事情,那我到底遗失了什么记忆?

还有什么记忆,是我还是玲珑石时遗忘的?难道说,在这几百年的光阴中,我与云昱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他九岁那年吗?

来不及深思,我耳内又开始重复着兰泽对自己的坦言:“你不能一直沉溺在自责和愧疚里,这样只会是白白浪费气力!”

我没有,我白天好好地在做云昱委托给我的重任,我有在……

想到这儿,我忽而又见到了下午火急送来的首战战述,虽寥寥几笔,其惨烈描述让我印象深刻:“叁万捌仟肆佰贰拾叁位将士,以血肉之躯浴血奋战,为国埋骨荒野。曝骨履肠,血流漂杵,残肢尸卒难寻,惟军中存留名牌归家。”

我摸着自己留有痛觉的手肘,看着镜中白发苍苍的形象。的确,比起这些忠烈之士,我算什么?

我还记得见到卷内的这些概述,触目惊心之际不禁向式微小声发问:“式微,他们不害怕吗?为何不撤呢?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们就这么死在了战场,尸首难寻。以当时的状况,局势显然易见,我们横竖都是要失了城池……为何?”

对于我的不解,式微目光忽而深邃,言语昂扬地回应道:“玄璃殿下,您的臣民固然畏惧死亡。可面对魔族侵略,背靠亲人故土,若我们的尸身可阻拦魔族前进一寸也死得其所、无所怨悔!我们守卫的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我们心中所牵挂的,以及也牵挂着我们的人。”

式微的话回荡在耳畔,让镜中的我不自觉地快速眨眼,头也微微向后斜去,随即兰泽所言也漫过了我的六神无主:“这些人族,现在也是你的子民,他们也有自己在乎的人。有谁想为了虚妄的建功立业而对上魔族?尸横遍野,血肉横飞,死无全尸的人族和魔族将土地都染成了黑色——玄璃首先是玲珑石,其次才是玄璃!”

我猛然回神,转身将视线离开默默无言的影像,直面云昱所在的内室,鼓起了勇气朝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可就在此时,当我迈开第二步,那扰乱我的声音再次迎来:“只有你能救他啊!不要再一次将他舍弃了!你想一想,你为何会活下来?”

我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昏暗下的双手手掌,步子却没有暂停前行,而是重重迈出踩踏在石砖上,伴随沉闷之音,我的思绪也开始慢慢清朗:“我是玲珑石,而后才是玄璃,我生于此界,是为达成摧毁魔刀的遗愿。而今魔刀幻化成魔尊,酿成了不可预期的未来。”

心中的声音如影相随,她立刻接下我的自语,开始念念有词希望能抓住我的脚踝,让我不再动摇挽救云昱性命的决心:“不,你最先是暮雪即将死亡的心脏,暮雪本无法苟活,你也无法生还。若非他舍命相救,我们又怎会活下来?我们承诺过,会还给他;若有机会,定护他一世。你现在要放弃吗?”

“放弃?”

这一番说辞起了效果,让我暂缓脚步,停驻在了云昱床榻前约莫四五尺的距离。

我抬起头环顾再无旁人的屋内,又看向云昱的床榻,只见午时落下的金簪,在无烛火点缀的暗处毅然生辉。

我正视着他身边的金簪,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合眼开口反驳:“救我,对,云昱是救了我。我感激他以身抵命,我也很懊悔,我恨自己没有能力救回他第二次;可我会更恨自己会因此愧对为抵御魔界的亡魂,我已像秋天枯叶凋落——魔界现世,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血流激激,蒲苇冥冥,暮行出征,朝不见归。时间,我现在居然变得羡慕魔刀有暂缓时间流逝的能力了,若时间能停止流转,该多好?”

说话间,我的双拳攒得更加紧实,恨不得将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纵使这般,也是阻绝不了教我想办法救回云昱的声音:“你怎可忘记?若不是他舍命相救,你怎可能从山巅爬起来?心啊,你首先是受恩于他的心,才会肆意生长。”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山巅?是天山山巅吗——啊!”猝不及防的头疼让我顿时埋下头,两手手掌紧紧掌握着后脑勺,头发的嘶嘶声如烈风过耳,也让我渐渐焦躁不安。

“云昱和我,是在十一年前,在泠雪殿相见。”

我咬牙切齿,奋力睁开双眼,昂首看向床榻上熟睡的云昱。

相比云昱,更让我注目的反而是那支金簪:它静静躺在床榻边缘,浅如萤火虫般的微亮,好似日暮天涯后,太阳弥留给夜色的最后一抹光辉。

“尽管此刻的你很难放下,可你终究要放下应该放下的,带上应该带上的,接过云昱交予你的责任走下去,不是吗?”

兰泽的话语后来居上,几乎要盖过耳内的纷纭靡靡之音,开始与“她”的声音分庭抗礼,教我自缚原地纠葛之下难以迈向云昱。

可哪怕心有动容,踌躇不前,我还是瞧见了我的力量如月盈盈,涣散涌入云昱的体内。

云昱的呼吸犹在,他的心跳犹弱,如我决心断绝,他一定就真的死了——但是那些首战而亡的将士们,他们的死亡就是应该的吗?他们死无全尸,青山埋骨,他们也有惦念的所爱……

我突然想到白天的兰泽伸出左手,他指腹抚过我眼睑和颞部的鳞片,对我所言的恳求之声:“玄璃,放下好吗?带上云昱对你的爱,去守护他交予你的云龙国与人界。”

这一声霹雳惊弦教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我愤然仰头,顿觉体内有一股力量,随着自己的呐喊令屋内生风,搅动着满头的散发,迸发直上:“云昱的牺牲我是惋惜锥心,是因我与云昱相识并非陌生。而那些千万奔赴前方以血肉之身抗魔族的人族,他们的死,就是活该吗!我就可麻木不仁吗?若要选择,我宁负他此回相救恩情,也不能辜负人族和妖族!更不可负了云昱对我的嘱托!”

在呐喊声中,我忽然感到一抹金光由我的身躯焕发,它由弱至强,瞬间将我仰望的黑黢黢房梁之像吞没。

今日的光芒不似皎洁月光,反而炽烈得像云昱已不再睁开的双眸,让我感觉自己是在张目对日,忍不住将按压后脑勺的手伸向眼前进行遮拦。

倏忽间,金光消散,本在屋内站立的我突然匍匐在地,眼前则见一片风雪花凛凛,寒风刺骨之白。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上方有一声熟悉又稚嫩的童音传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谁在说话?谁在问我?

不等我反应过来,我便感觉我被谁牵动着,缓慢地朝声音的方向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人”却让我动心骇目:他一席白衣,看上去至多七岁。

那孩子脸上的一双绯红眼眸中闪过了惊讶,他脸颊两侧的金色耳鳍哪怕在雪白的螺旋角簇拥下,也会因北风呼啸而微颤。

这人是……坖元卿?!

我张嘴惊呼,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甚至感觉冰冻刺骨难以动弹,仿佛我被困于谁的身躯内无法动弹。

就在我心急火燎时,我忽然听见,周遭传来了最为亲密之妖的声音。

那声音倍感熟悉却让我更为困惑,声源离我很近,像是从我自身发出:“我想获得、获得……力量。我、我叫暮雪。”

云昱的生死、人界与妖界的隔阂、魔界的汹涌来势……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些离我那么遥远的琐事会一股脑儿地堆在我眼前;运筹帷幄几个字,就如落石般噼啪地砸在我的头上,令我焦急又感眩晕。

我踌躇在云昱的寝殿门口,不知进退,脑中的忧虑不比批阅奏章时少,心头的压力甚至比朱笔在手时更为严峻。

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我伸出双手颤颤地抚摸过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倒影的一举一动。

深红色的血从鱼鳍和手肘的相连出渗出,血液散发出的淡淡血气,让我心里更为紧张:怎会如此?!往日偶有不看路绊倒,或与云昱的比试中擦伤,我都不会觉得有这般撕裂之疼;更不用说,我藏于衣袖内紧贴手臂的鱼鳍会因这样的摔跤而受伤!

纵使书房外的屋檐已不再是簌簌落雨,我不必仰头便可见稀疏飘零下的黄栌叶,见它们叶片的颜色渐渐从黄色转为橙色;偶有几片对温度变化格外明显的红叶,在今日的暮色下倒呈现出别致的明媚。

心有苦闷的我,伸出右手将头上紧绷的发钗饰物断然拔下,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我能稍微放松、暂时不去想一路走来的烦心事。

发钗落,发丝垂,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举措并没有让我宽心,反倒更增惶恐:本该是滑过脸颊晃入眼中的青丝,竟在我的瞳孔中映出了冬日雪色。

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骤然变化忐忑不已,我提步过门槛时没留神步履高低,当即就被门槛重重地绊倒进屋。

我忍痛爬起,手忙脚乱地跑到室内的镜前,只见昏暗的镜中赫然映出与凌晨时迥然不同的自己。

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目光呆滞,难以置信的看着镜中的倒影;目睹着曾嗤笑诗中所写的夸张变化后,我不禁摇晃起头颅,极力地否认着眼前的一切。蓦地,我将自己的上半身倾斜朝前,近乎要贴在这面巨大的铜镜上,试图抹去镜中满头白发、无颜落色的影像。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不禁自言自语,惊惶失措间,连忙推开了方才还犹豫是否要进入的房门。

我目怔口呆,身躯不禁一阵抽动,语无伦次地开始后退:“镜中的影子不是我!她不是我,她不是我!”

我两眼失神地望着镜中的影子,面对这样的衰败之像,我仍旧没有在此刻停止将流逝的力量送给里屋的云昱。

“疼疼疼!”

我咬着下唇,全然用喉咙发出呜咽之声,又勉强着自己快速从地上爬起。我小心地撩开最为痛楚之处的衣袖才发觉,这么一摔,居然让我肘关节处的赤色鱼鳍出现了严重挫伤。

我错愕不已,连忙扔开发钗,两手伸到脖颈后将头发一股脑儿地挽到胸前;哪怕回廊间昏暗,暮色缭绕,我拨弄到胸前的发丝也可清楚瞧见已不是晨间的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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