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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佚残章:浮浪

047.评诗

五色光贯紫微非。

此文原是纳兰容若《浣溪沙·姜女祠》一文,被李鱼略加改动,用在了此处。

上片只是寥寥删改,将一些不合时宜的字词加以修饰,而下片中“汉皋台”、“珠佩空怀”自不必提,乃是郑交甫遇江妃二女之典,意在与上片中“游女祠”前后照应。

一路行去,经过清冷无人的正厅、天井、厢房,李鱼终于确定,游女神这位古老的汉水之神,确然已经不存于世了。

或者说,哪怕对方仍然存世,那也绝无可能干涉现世,只能袖手旁观。

“神像陈旧,其上灵光已失,庙中还有一股淡薄的阴气恋栈不去,似是某种鬼魅之物在此逗留过。

众所周知,周昭王于第三次南巡征楚时薨于汉水,而在五年前的夏四月,天象有异,镐京城中河井泉池里的水面同时泛涨,四溢而出,宫殿民宅齐齐震动,夜间有五色光气贯入紫徽帝座,遍布四方,尽作青红二色,二十八宿俱都被遮掩起来,难以望见。

再加上五年之后昭王驾薨,其长子姬满继位,是为周穆王,其人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此后遂有“周祚微缺,王室遂卑”之语。

周昭王溺于汉江之中时,身旁有东瓯二女,一名延娟,一名延娱,与之同乘。

据后世学者考证,此东瓯二女便是游女这位汉水江妃的最早来历。

李鱼此诗虽然在原作的基础上略有删改,但却并未改变大致文意,《姜女祠》一篇乃是纳兰容若于山海关登临眺望时,思及孟姜女之事,又联想到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于是不胜感慨,故作此词。

而李鱼这篇半借鉴半抄袭的《游女祠》,则是以诗人见游女庙的凄凉与冷落为由,蕴情于景,发往古之幽思,抒发对于周昭王的感怀。

——后者继成康之治,励精图治,意在开创姬周盛世,然而恰逢南方诸国叛乱,雄心壮志腹死胎中,于是接连行东征南巡之举,大胜之下又滋生骄纵之心,于第三次南巡得胜归来时没于汉江之中,自此“王道微缺”。

李鱼本就是历史专业出身,如今机缘巧合走上修行之路,又经历时空变幻这等常人难遇之事,更能亲眼见到武朝这等近千年前的古老朝代,心中自然有一分历史兴亡盛衰之感。

虽然他一开始写《游女祠》自诩只是对于汉水江妃的一份试探,但指落粉壁之上,倒也有几分真心流露,不自觉露出了些许真情实感来。

“好词!上片写景,凄凉萧瑟;下片抒情,吊古伤今。词风清丽婉约,哀感顽艳,格高韵远。似有一种超越宇宙的悲凉之情。”

突然,李鱼背后传来一声轻喝,还夹杂着几声浓重的喘息,他不为所动,略略转身,正见那驼背病僧智高隆然伏行而来,扶着门框站直身子,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墙上字迹看去,边看边啧啧称奇。

“先不论下片抒情文句,老衲以为,道长此篇妙就妙在上片‘断霓’二字,谓残阳倒映江中犹如一段虹霓,读来跃然纸上,令人叹惋。”

智高眯起双眼,努力挺直身子,一副诗痴样子,陶然其中:

“残阳映江浪,余晖化虚虹。若是老夫写来,定要用一联五言诗方能写明此时此景,而道长仅用七个字便勾勒出此副景象,果然有大才。

“只可惜如今正是白昼,未至黄昏,不然残阳如血,庙中阴阳离合,道长再作此诗,更好不过。”

李鱼被对方的一番马屁拍的有些尴尬,这一句乃是纳兰容若原句,他最多只是将原句中的“海”改为了“江”,以贴合汉水景貌。智高这些吹捧,实在让他无法受用。

于是干咳一声,转移话题:

“师丈有病在身,如何还到正殿来?莫非是寻贫道有事?”

智高摇头笑道:

“并无大事,不过是今夜有一场文会,本来想问问道长可要参加,如今既然得见这首《游女祠》,哪怕道长不来,老衲也是要拉着道长走上一遭的!”

“不知在何处举办?”

李鱼心中失笑,没想到眼前这病歪歪的老橐驼,竟然还是个附会风雅的。

——“橐驼”者,出自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以作驼背之人的代称,略有褒意。

智高闻言答道:

“今夜恰逢月朏哉生明之夜,老衲有几个好友将至,为方便起见,便定在了这游女庙中,日落西山后开始,月上中天时散去。

“可惜了,若是道长能在文会开始时再作这篇《游女祠》,说不得我等这场朏夜文会也可留名青史呢!”

却是还念念不忘李鱼这首浣溪沙,不住回味。

“师丈的好友?”李鱼心中笑意更浓,面上却不显分毫,似是漫不经心道,“师丈与友人选在此处,莫非无有忌讳?”

“忌讳?”智高闻言一愣,转眼便见那尊慈眉善目的游女神像,又看了看自身衣饰,于是恍然大悟,“老衲虽然是沙门弟子,却也无甚拘束。似江妃这等外道天神,老衲只要不诚心参拜,单纯借此地会客,便不碍皈依学处。”

李鱼点头表示了然,他曾经与光济探讨过类似问题,即僧人会不会参拜城隍土地这等中土汉地神明。

按光济所言,既然皈依了三宝中的佛宝,便不可以再皈依外道天神、鬼及“非人”等等,而各类民间庙宇中所供对象,如城隍、土地等,有些以佛门观点看来,属于天界众生,其福报及能力比寻常僧人大得多,亦然有能力令供奉者得到些许利益。

然而,天界众生仍然被缚于生死六道之中,自身都难以解脱,更不可能救拔人于苦海之中,是以不堪僧人皈依,只得平辈论交。

而那些属于饿鬼道转生的无名小神,更不必提。

不过他想问智高的却与此无关,而对方所言倒也让自己心中有了底,于是不再发问,只是心底摇头道:

“原以为是个满口血腥的蠢材,却原来是个荆棘岭上谈诗论文的夯货!

“只是见其这副作态,想来游女神是真的不存于世了,不然也不会看着这老橐驼在自家神庙里晃来晃去而无动于衷。

“慈悲慈悲,这三千里汉水信仰,贫道就厚颜收下了!”

“若是游女神对此等亵渎之举都无动于衷,那我取走三千里汉江信仰的举动恐怕更不会被祂放在心上了。”

当然,这只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翠钿尘网上蛛丝。

汉皋台高空极目,珠佩空怀且留题。

字迹圆融厚重,遒劲有力,与庙额上的“游女庙”三字如出一辙,当是一人所书。

李鱼闻言面露轻笑,又看了一眼沉疴在身的驼背老僧,旋即离开这间偏房,在游女庙中转了起来。

李鱼设身处地的想,若是自己处在游女神的位置上,一座神庙被玷污和三千里汉江信仰被窃取,那严重性可是截然不同的。

“还得再试探一番。”

丽服微步,流盻生姿。

骈评再过,则是阮步兵的《咏怀八十二首·其二》,即“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一篇。

李鱼见此计上心头,面上佯露吊古怀今之态,上皇洞平法力运于指尖,以指代笔,在骈评对面的左墙粉壁上书就一篇《浣溪沙》。

江色残阳影断霓,寒涛日夜游女祠。

而在正殿右侧粉壁之上,还书着《列仙传》中“江妃二女”一文的骈评:

灵妃艳逸,时见江湄。

至于最后一句“五色光贯紫微非”,则是周昭王姬瑕之典。

《古本竹书纪年》中有载:“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

交甫遇之,凭情言私。

鸣佩虚掷,绝影焉追?

虽然心中谨慎之念未失,但李鱼胆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大了不少,他转至正殿,见游女神之像瓌姿艳逸,云髻峨峨,修眉联娟,金翠明珠。哪怕神像上灰尘蛛网密布,犹不能掩盖其绰约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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