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黎秋
“……哦，”傅旻冷漠转头，不理会那只痛心疾首的乌鸦，随便拾起两本准备去付账。
就在这时，前方一精瘦少年突然与书摊老板争执起来。
“小郎君，你这钱都是什么时候的了，怎如此偷工减料？小店只收开元通宝，要不你找人去换一换吧。”
傅旻看了看告示，沉思片刻，点头道，“舅舅说的有理，既然如此，我加入便是。”
“嗯，那你这些日子窝在房里好好看看书,多去准备准备,”萧进一边说一边淡定的让管事收拾出空房间。
“准备？准备什么？”傅旻迷糊了。
“那是什么？”
“我们那时候的官话，”谢九霄小声解释，魏晋时期门阀大多讲这种话，后来北方被游牧民族入侵，南方被各种方言同化，如今的官话与那时已有很大不同，不过勉强分辨也能听懂。
接着又道：“真是奇怪了，他是哪辈子的老古董？”
扫了一眼身边的“真老古董”，傅旻抬脚上前，对书肆老板道：“我替他结了，还有这几本，也一并算了吧。”
老板被少年缠得没办法，见有人站出来，立刻眉开眼笑。
倒是那精瘦少年，回头看向傅旻，裂出一口白牙，道了声，“谢谢。”
傅旻揉了揉眼睛，向来平静的脸上头回出现裂痕，盯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
精瘦少年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只见他广袖宽袍，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嘴唇也涂了口脂，头顶还簪了几朵鲜花。许是因着天气过热，使他微微冒汗，妆有些花了，化成一道道，露出底下黝黑的皮肤。
谢九霄也一副要裂开的样子，噔噔噔倒退三步，一个转身飞上天。
摇摇头，想不到千年前的大唐也有行为艺术，傅旻表示尊重个人兴趣，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结果刚走两步就被对方拽住衣袖，傅旻疑惑的抬眼。
“窝、把钱哥你。”少年有些焦急。
“不用了，”傅旻犹豫了下，还是道：“你那些钱，如果没看错是沈郎五铢，几百年前就没人用了，不如找典当的地方看能不能换些现在的钱。”
沈郎五铢是东晋时期通用的一种大孔小钱，只流通过一段时间，他因着长跟谢九霄在一起，对晋代的事情有些了解，所以才能一眼认出。如今市面上用的都是做工精美、质量过硬的开元通宝，这种钱币根本没人收。
“典当？”少年愣了一下，神色更加迷茫。
……这到底是什么人？傅旻也有些疑惑了，于是直接开口问道。
“窝叫黎秋，跟太师父师父一直住在山上，这次似听到生死阁罩人，才下来挣钱的。”
听到“生死阁”这三个字傅旻一下子就愣住了，半天疑惑道：“你是术士？”
少年，也就是黎秋，对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
袁斗斗这两日险些忙疯了，朝廷第一次招募术士，还开出了不错的条件，就连许多名门大派，隐世家族都有些动心。短短数天，长安城内术士便多了几十倍。
虽说长安有龙气镇压，邪祟很难在此掀出什么波浪，但这么多身手了得的人聚在一起，对治安也是很大的负担。偏偏这种事普通武侯还没办法插手，只能由他们这群生死阁旧人出动。
但即使这样，依然止不住一些好勇斗狠的术士。直到李淳风发话，但凡伤人或损伤百姓财物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场面才稍微好点。
抿了抿干枯的嘴唇，袁斗斗一边巡视着周围的人群一边心中暗暗叫苦。刚刚升职，这个月月俸还没发，他这几日连着外出，口袋里铜板已经不多，等下要不要回衙门里混公饭吃……脑袋里正琢磨着，突然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袁斗斗眼前一亮。
“哎！萧哥家的！”
傅旻回头，看见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落拓道士嬉皮笑脸的死盯着自己手上的烧鸭。
挑了挑眉，傅旻心知肚明的挥手道：“我正打算找人吃饭，要一起吗？”
袁斗斗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二人一起进入崇仁坊的一家酒楼。
崇仁坊地处东市西北，是长安城里旅店大多在这里。崇仁坊西面就是皇城，东南为东市，南面是艺伎娘子们聚集的平康坊……因着有这些好处，此地便成为外地人来长安留宿的集中之地，附属而生的酒楼饭店服务业也异常发达。
如傅旻选的这家，便是在整个长安都有名的地方。袁斗斗暗道自己这是沾了公子哥的光，要是平常他是怎么也舍不得来此地吃饭。
正荡漾着推开包厢门，突然被蹲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
“亲娘嘞！这什么玩意儿！？”袁斗斗一蹦三尺高，差点直接拔剑，好在被身边人按住。
“你怎么又蹲在地上了？不是跟你说在外面要站着吗？”傅旻皱眉。
黑影缓缓起身，此时袁斗斗才发现原来是个干瘦少年。长得到也算清秀，只不过皮肤过深，显得有些憨厚。
“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黎秋嘿嘿一笑，接着好奇的看了看站在后面的袁斗斗。
傅旻把烧鸭放在案上，帮着两人介绍。
“这位叫袁斗斗，任职于生死阁。”
“这位是黎秋，也是此次生死阁的考生。”
黎秋听对方是生死阁的人，眼中立刻冒出崇拜的星星，想上前去打个招呼。谁知袁斗斗却面色大变，直接把傅旻拉到角落。
“哎，你怎么能把我拉到这儿，万一让人知道考试前我跟考生有接触，传出闲话多不好。”
“……不是你自己要跟来的吗？”傅旻狐疑的看着他，“生死阁还在意这个？我不也是考生吗，你怎么不远离我？”
“那不是有萧哥在前面顶着呢吗。”袁斗斗讪讪一笑，“况且你身手那么利落，进阁十拿九稳，这小子是从哪儿来的啊？”
“我之前一直跟师父们住在山里。”此时二人耳边突然响起黎秋的声音。
袁斗斗瞳孔剧烈收缩，握住剑一个滑步闪身跳开，警惕的瞪着黎秋，内心惊疑不定。这小子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旁边的？自己怎么完全不知道？如果其心存歹意，此时是不是已经……
傅旻不在意瞥了一眼炸毛的年轻道士，黎秋的身体素质是他所见除了自己之外最好的，可能是学了一些古武术之类的，单靠也能跻身一流高手，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他所继承的术法。
在经历了这样一番事情后，袁斗斗已经收起之前的轻视，三人坐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所以……这是你十六年以来头一回下山？”袁斗斗心中实在好奇，忍不住追问道。
黎秋狼吞虎咽的啃着鸭腿，嘴里含糊不清道：“也不是，以前家里没米没面了，也跟师叔他们去村民家里帮着干农活换些吃的。”
袁斗斗自己出身同样贫苦，倒是没觉得黎秋这样有什么不对，反而更加亲近了一些，接着又问道，“黎小郎擅长哪方面的术法，在下师承平溪派，所学所用皆为道家心法。”
黎秋放下鸭腿，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我们门派叫什么，不过我擅长写诗赋，也是借此来施术的。”
“诗……什么？”袁斗斗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很难将眼前这个农家少年与诗赋联系在一起，不由转头看了看傅旻。
傅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让他继续看下去。
果然，在跟袁斗斗介绍完后，黎秋起身，一副诗兴大发的样子，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支脏兮兮的毛笔。在半空中挥洒起来，一边写一边在嘴里念：
春日太阳大，
我在吃烧鸭。
烧鸭味道好，
心里乐开花。
“……什么玩意？”正当袁斗斗满脸震惊想要吐槽之时，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小小的包厢里温度极具升高，案上摆设的花瓶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也都慢慢开花。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周围很快又恢复正常。
仅是如此，也够袁斗斗惊讶的了。
“他们门派是靠写诗赋来施术，写的越好，术法效果越强。”傅旻放下筷子，漫不经心的解释。
写的越好术法越强，那按照这位黎小郎君刚才的水平，不是说……袁斗斗欲言又止。
傅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对其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跟黎秋相处了几天，发现对方天赋还是领悟力非常不错，连口音这么难的东西都能在短时间自己矫正过来。不过对于诗词一道，确实不怎么灵光。
“哎，”袁斗斗可惜的摇头，术士的手段千奇百怪，他只吃惊了一会儿便继续用餐。
反倒是黎秋，做完诗后带着几分得意与羞涩，想着进生死阁第一关是笔试，凭借自己的才学，定当轻松夺魁。等当上官有了钱，就能给师父他们也买这么好吃的烧鸭……
作者有话要说：开元通宝虽然有“开元”这两个字，但其实跟唐玄宗没什么关系，是高宗李渊下令铸造的。感谢在2021042417:58:042021042818:2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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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准备考试。”萧进似笑非笑，“你该不会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进生死阁吧。”
傅旻一时语塞，告示上确乎写了，身怀异术者只要进了生死阁，一律授予七品校尉的官身,这对于天底下的术士来说,委实是个大诱惑。
傅旻翻了两眼，更加懵了，“写的这不挺好的吗？”他读的挺顺嘴啊。
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确定对方没开玩笑后，谢九霄突然一阵泄气，疲惫的挥了挥翅膀，“你看看这些，尽是骈文，虽说流于对偶声律词藻皆不错，但形式僵化、内容空虚，不适于用。我上家学的时候谁要是写出这种东西，阿耶与先生非罚不可，结果没想到，短短三百年，文坛竟沦落至此。”
“五经什么的，估计萧府都有，没必要卖，倒是这些诗赋你可以挑两本。”趁着没人注意，谢九霄蹦到案上，用爪子扒拉起书本。
生死阁,顾名思义，在这个衙门的人都要为守卫大唐江山出生入死，虽说凶险非常,但待遇也提上来了。领头的李淳风直接由从六品大理司直变为正四品通议大夫，通议大夫名义上是散官,高宗却给了其与中州刺史同等的待遇。生死阁下官员外出办案时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请圣人裁决，小事即时处理。
可是他……他什么都不会啊。少年一脸茫然，隐约间又带着那么些许尴尬,傅旻自打穿越，心思就不在文化课上，如果说因着上辈子学书法,字还写的不错，那么对于各家经典则是一窍不通。
干咳了两下，略微不自在的开口道：“舅舅，你可知考试都考些什么？”
这不是傅旻第一次来西市，之前他也曾在此摆摊。绸缎衣帽肆、骡马行、胭脂铺……各种商人在市署的监管下有条不紊的营业。
结果才看两眼，就嫌弃的直嚷嚷，“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这都什么玩意儿！如今的人就是这么写文章的吗？”
“啊？”傅旻皱眉，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谢九霄踩了踩脚下的书本，让他自己看。
竟然只有一个月了……傅旻默默收回之前的想法，不行就当回考试气氛组吧，那什么生死阁，去不去都没太大差别。
此等消极怠工的念头，自然是不能被舅舅知道。于是第二日，傅旻便借口去西市早早买书出门。
“泥之前不是缩好搜的吗？”那少年不知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满嘴口音让人听不清。
傅旻不愿在后面干等着，想着自己上去先把账结了，结果却听谢乌鸦疑惑的说了句，“洛下音？竟然还有人讲洛下音？”
既然说要买书，他总不能空手回去，七拐八拐，与谢九霄一起来到条小巷。此地商家用长椅拼了个案子，把各种坟典依次摆放，傅旻打算拿两本看不懂的回去交差。
谢九霄落在其肩膀，帮着挑挑拣拣。
然而面对妄图以主考官家属身份获得便利的外甥，萧进却显得异常冷酷，“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反正还有一个月，你就多看些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