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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灰·拒霜篇

第 41 章 春分

你若是不甘心成为那个傀儡,就只能一直痛苦。

所以,他的痛苦是无解的。

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妥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放眼望去,但见远山重叠,云雾环绕。此去天涯路远,归期渺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我和阿初平生第一次分别,就是在这里……”

余晖下,颜裕的脸庞明暗交替,界限分明,带着明亮的忧伤。

洛影帮他脱下官服,摘掉靴帽,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双手托腮,静静凝望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颜裕。

这张脸上,既有少年人的稚嫩,也有成年人的稳重。二十七岁的年纪,无家无室,只有百姓。从父亲离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挑起了守护天下苍生的重担,二十年来了,不敢有丝毫懈怠。

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洛影不禁在想:如果不当政客,他如今会是怎样?

或许会成为一代乐师、画师,乃至游侠……他天资聪颖,无论做什么,都会取得很高的造诣,都会成为个中翘楚。

他的人生,本应有更多的选择,本应更加绚烂,却被困于一隅之地,进退维谷,寸步难行。

这值得吗?

这个问题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立即就有了答案。

值得。

她太了解他了。

他所求从来不是一己之乐,而是众生之乐。

夙兴夜寐,殚精竭虑,都不曾有任何怨念。自始至终,他只怨自己,怨自己做的还不够多,怨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怨自己还没有拼尽全力,怨自己没能守护好百姓……

这样的他,对得起任何人,唯独对不起自己。

洛影看着颜裕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她有时候也在想,像她这样“自我”的人,为何会喜欢上这样“忘我”的人。甚至在他众多优秀的品质中,最吸引她的,恰恰是这一点。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洛影渐渐合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躺在床上。身上还裹着厚厚的被子,鬓角都被汗水浸湿了。

抬眼看去,屋内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孤灯,闪着微弱的亮光。颜裕手里握着一支笔,坐在案前,眉头紧锁。

烛影忽明忽暗,照在他的脸上,有种孤寂的美感。

洛影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颜裕身侧。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对方始终没有察觉。灯火越来越微弱,纸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颜裕动了动眼皮,伸手去拿剪刀,余光这才扫到身侧之人。

“醒了?”颜裕侧过身子,牵起洛影的手,顺势将她搂进怀里,置于膝上,“冷不冷?”

“不冷。”洛影摇了摇头,轻声抱怨,“那么厚的被子,都捂出汗了。”

“是吗?”颜裕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眉道:“还真出汗了。”

他急忙脱下自己肩上搭着的外衣,披到洛影身上:“忽冷忽热的,可别染了风寒。”

“不妨事的,哪有那么娇贵。”

“小洛忘了平日是怎么教育我的?”

洛影回想起自己往日的语气,不禁笑道:“我知错了。”

“你呀——”颜裕皱了皱鼻子,轻笑道:“站了多久?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才一会儿。”洛影拿起桌上的剪刀,伸向烛火之中,剪下一截结成小球的烛蕊,“怕扰了你的思绪,没敢说话。”

“饿了吗?我去给你盛一碗粥。”颜裕说着就要起身。

“我不饿。”洛影忙拦住了他,“倒是你,喝粥了吗?”

“恩,喝了。”

“才几日不见,你又消瘦了许多。”

“没有呀。”颜裕轻声反驳她,“哪里消瘦了。”

“还说没有,都憔悴成什么样了,难得有空闲,也不知道多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颜裕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微微颤动。

其实,他是梦魇了。

闭上眼,到处都是流民,拉扯着他的衣袖,大声哭喊,那般撕心裂肺。还有年轻的将士,前赴后继,被鲜血染红了盔甲。漫山遍野的尸体,暴露在烈日之下,无人收敛。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充斥在他的梦中,压抑的喘不上气来。

他在梦里奋力挣扎,却始终动弹不得,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惊醒的那一刻,他最先看到的是洛影的脸。

是她,把他再次拉回了现实。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再睡一会儿吧。”洛影实在不忍心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准备离开。

她刚起身,却被颜裕按回怀里:“就在这儿休息吧,我派人给柳姑娘送过信了。”

洛影连忙摆手拒绝:“我还是回去吧,你再躺一会儿,过几个时辰又要上朝了。”

“太晚了,我不放心你独自回去。况且众人都睡下了,我又没了力气送你。”

“那……”洛影只得妥协,“我去客房了。”

“还是睡这儿吧。”颜裕再次拒绝了她的提议,“客房许久没人住了,不干净。”

“那你睡哪儿?”

“我不睡,估计写完奏疏,天就亮了。”

“我在这儿会打扰到你的。”

“不打扰。”颜裕轻声道,“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那……好吧。”洛影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睡?要不再躺一会儿吧。”

“不了,我睡不着。”

颜裕对洛影还是一贯的轻声细语,极有耐心,但洛影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很差。

“……这次的事很棘手吗?”

“恩。”

“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知道。可是……晚一日解决,就多一份牺牲,多一份伤痛……”

他的话,字字落在洛影心上,像针扎一样,隐隐刺痛。

他曾说:久居庙堂之人,都没有共情之心。战争对他们而言,只是奏疏上的冰冷文字。

可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于他,绝非如此。

他能切身感受到百姓和将士的伤痛,也能与他们共情,甚至感同身受。

“想什么呢?”颜裕蹭了蹭洛影的鼻尖,轻笑道:“快去休息吧……放心,我不吵你。”

洛影摇头道:“我陪你。”

“乖,去睡吧。”

“我不困。”洛影挣脱颜裕的怀抱,从他身后的书柜上胡乱拿起一卷书,“我想看会儿书。”

颜裕无奈的摇了摇头,搬了一个椅子放在自己身侧,示意洛影坐下:“那就陪我坐一会儿吧……困了就去睡,别强撑着。”

“恩。”

月夜下,他们互不干扰,各自忙碌。颜裕忙着写奏疏,洛影则忙着换书。她的心思压根不在这些书上,每卷都只是随意翻看几页,就换掉了。她在书柜前徘徊了许久,目光突然被一卷书吸引了。

是《离骚》。

洛影捧着那卷《离骚》,坐回原位,许久没有再起来。翻开书卷,许多回忆也随之涌上心头。儿时读不懂的句子,现在突然就懂了。

正兀自翻看着,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抬眼看去,颜裕正凝视着她。他的目光不似往常,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怎么了?”

“小洛……我……”

“恩?”

“罢了,没什么。”

颜裕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写字。洛影这才注意到,都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她已经换了三四卷书,他的笔墨竟然还停留在第一行。她心中顿生疑惑,佯装又去换书,起身走到他的身后,稍稍侧目,就看到了纸上的字。

洛影随即愣在了原地。

他要自请出征?

原来,他今日执意让她留在府上,落笔时迟疑不决,讲话时支支吾吾,都事出有因。他终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心中既装着江山社稷,也装着儿女情长。他放不下百姓,也放不下她。

洛影坐回案前,注视着眼前的人,久久不语。半晌,又垂下脑袋,胡乱翻看书卷,一行字映入眼帘: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泪水,就这样涌上她的眼眶。无论再读多少次,她还是会被这句话感动。

“叶之……”洛影再次抬头时,嘴角含笑,眸中带光,“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却格外清澈。颜裕握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滴墨旋即落在纸上,迅速晕染成一片,触目惊心。

他久久凝望着纸上的那滴墨,最后只吐出四个字:“小洛……抱歉。”

洛影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何须抱歉。”

她懂他的选择。

亦如当年,他不顾一切上呈奏疏,义无反顾前往巍州。他的脚步从不因任何人而停留,她也不该成为他的桎梏。既然他已经做出决定,她要做的只是成全。

国家危难存亡之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院学子,尚且拼死护国,无一苟活。洛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震撼。她为自己能够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而感到庆幸;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同胞,而感到自豪;但更多的,却是惋惜。他们还那么年轻,还来不及欣赏这个明媚的世界,就匆匆离开了。

她多么希望,他们能够生在盛世。在暮春时节,可以三五成群,沂水舞雩,弹弦而歌;在隆冬时分,可以围炉而坐,煮酒论道,赏梅赋诗。

但是他们不能,是这个世道不允许。

“叶之……我等的不只是你,更是一个盛世。”

“一个盛世……”

颜裕的心,也为之动容。

他再次落笔时,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千余字,倾泻于纸间。

灯花爆,文章成。

颜裕放下毛笔,伸展双臂。他转头看到趴在桌上的人,不觉目光似水,轻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睡着的时候还是这么乖。”

颜裕把洛影打横抱起,轻放到床上,然后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我会拼尽全力,还你一个盛世。”

在一个昼夜平分,寒暑均衡的日子,梓州城下了一场大雨。洛影在连绵的细雨中,送走了一身戎装的颜裕。那日,距离颜初离开,仅仅半月。

洛影隔着雨幕,望着将士们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

……

“那年父亲战死沙场,我陪母亲千里迢迢赶赴炅州,迎父亲的遗骸回来。阿初那时年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临行时,只是攥着母亲的衣袖哭闹,还以为我们不要他了。母亲面色憔悴,泣不成声。我牵起阿初的小手,告诉他:‘阿初乖乖在家候着,哥哥给你带甜甜的糕点回来。阿初若是不听话,以后都没有糕点吃了。’阿初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咬了咬嘴唇,乖乖松开了手,然后怯生生的对我说:‘那……哥哥快些回来。’

“……那日,他就这样孤零零的站在城墙下,看着我们的马车远去。我当时就在想,一定要给我们阿初买好多好多糕点,好多好多……不承想,炅州根本没有甜甜的糕点。我怕阿初不依,回来后跑了大半个梓州城,买了一堆糕点,还用炅州特有的纸包好,假装是从那里带回来的。谁知,阿初并不要那些糕点,他只要爹爹……炅州没有的糕点,我可以到梓州买。可在炅州没了的爹爹,纵使翻遍梓州也找不回来啊……”

洛影不知道朝堂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里到底有着怎样的血雨腥风。但她知道,有时候,没有硝烟的战场,才是最可怕的。

它会一寸一寸腐蚀你,无助感慢慢向你袭来,直到你完全被黑暗裹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终于沦为一个提线傀儡,这份痛苦才会消失。

此刻,颜裕的目光呆滞,眼底布满血丝,举手投足间早已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洛影看在眼里,满是心疼,再次开口时,声音都有点哽咽:“你好好休息,别太累了……我……我先回去了。”

颜初终究没能待到上巳,也没能尝到心心念念的糕点。惊蛰那日,他吃完饺子便上路了。风尘仆仆,走得匆忙,甚至都顾不上与母亲辞行。颜裕和洛影将他送至城门口,看着一人一骑渐行渐远,直至化作黑点,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颜裕的眼眶红红的,他站在昏黄的城楼下,显得那么单薄。这一瞬,洛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强忍着丧父之痛,轻声安抚弟弟的男孩;那个跑遍梓州城,只为给弟弟买糕点,哄他高兴的男孩……

洛影很想回到过去,轻轻拥抱他,然后告诉他:你也只是个孩子,不用这么坚强。

整整五日,洛影都没见到颜裕的身影。直到第六日,临近亥时,她才在颜府门口等到了身着官服的他。

她说完这番话,便抬脚准备离开。

颜裕一把拉住洛影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别走,小洛……”

他的身子有些发烫,在风中微微颤抖。

那日,他们的身影重叠,落在梓州城高大的城墙上,淡淡的金光洒下,驱散了孤独与无助……

颜初离开不久,炅州被战火席卷的消息就传遍了四海。一时之间,流民四起,人心惶惶。这一次,朝堂诸人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好,我不走。”洛影伸手轻抚颜裕的后背,她虽不能解除他的痛苦,但可以帮他分担一二。

她把颜裕扶进屋内,拧了一块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和手心。颜裕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任由洛影摆弄。待她端着清粥小菜,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颜裕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小洛?你怎么在这儿?”颜裕声音沙哑,满脸倦容,看上去有数日未眠。

“我……我不放心你,过来瞧瞧……”洛影小声解释。她知道颜裕最近压力大,无暇顾及其他。她无意让他分心,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只有亲眼见到他,她才能安心。

她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环上颜裕的腰。颜裕身子一颤,随即紧紧搂住洛影,把头深埋于她的肩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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