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灰·拒霜篇

“因为夏日可以看到采莲女郎啊。乘一叶扁舟，穿梭于莲叶之间，嬉戏玩闹，悠然自得，多么有趣啊。”

“影儿想看采莲女郎？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里没有采莲女郎吗？”

今年的雨水多得出奇，从暮春到仲夏，从梓州到洛州，洛影走了一路，雨也下了一路。当马车行至洛州城门口时，天忽然放晴了。抬眼望去，碧空万里，看不到一片云彩。整个洛州城像被罩在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之下，波光粼粼，惹人怜爱。

洛影看着眼前之景，对这座陌生的小城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影儿？”

“啊？哦~”韩宥突然大笑道，“哈哈，原来如此。影儿误会了，此芙蓉非彼芙蓉也。”

“恩？”洛影被他的话绕晕了。

韩宥正欲解释，却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你这几日跑哪儿去了？整天见不到人影。”

洛影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位身着螺甸紫长裙的少妇迎面走了过来。

“没去哪儿。”韩宥冲来人笑道，“猜我带回了谁？”

“谁呀？”少妇这才看到韩宥身后的洛影，“这位是……”

“你保准猜不出来。”

“难道是……小影子？”

这个名字可真奇怪——洛影心中如是想着。她刚准备出声否认，却听韩宥接道：“眼力不错！”

“啊？”洛影随即愣在了原地，她倒不知自己何时多了这么一个“别致”的称呼。

那位少妇一把抓住洛影的手，大笑道：“还真是小影子啊！日盼夜盼，可算盼来了，祖母刚还在念叨呢，没成想这就到了，快随我回府吧。”

洛影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对方拉着往前走去。

“你慢点，别吓着影儿!”韩宥上前两步，拽住少妇的衣袖，对洛影抱歉一笑，“这是我长姐，名唤韩宁，你叫她宁姐姐就行。”

“哦——”洛影急忙作揖行礼，“洛影见过宁姐姐。”

“哈哈哈，我的错，我的错。一时激动，竟忘记自报家门了。”韩宁挠了挠头，回礼道：“我叫韩宁，韩家长女，韩宥的亲姐姐……你放心，家里人都很好相处的，也都盼着你来呢，快随我回去吧。”

“恩。”洛影乖巧地点了点头。

韩宁一把夺走韩宥手里的包袱：“你就别跟了，去街上买些食材……知道小影子爱吃什么吗？”

“知道知道，我这就去。你言行注意点，别再吓到影儿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去！”韩宁摆了摆手，挽着洛影，头也不回地直奔韩府。

韩先生在洛州开馆授学多年，门下弟子众多，韩家也称得上是洛州的望族。韩府很大，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前院授课，后院居住，可谓门庭若市，热闹极了。洛影到的时候，韩先生刚讲完课从门里走出来。他穿着一袭鹤灰色长衫，身姿挺拔，颇有文人气度。

“爹爹，您看谁来了？”

“是阿影啊。”韩先生眉目舒朗，笑容和善。

“您怎么一眼就认出来了？也太没意思了。”

“哈哈，阿影和小时候长得一样，还是那么清秀，一点也没变。”

“洛影见过韩伯伯。”

“累了吧，快进去吃点东西，歇一歇，晚上咱们再一块儿吃饭。”

“我先带小影子见过祖母，再去歇息。”

“也好。但别耽搁太久，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晓得了。”

洛影告别了韩先生，又跟随韩宁走进后院。只见一位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小憩。二人不觉放轻了脚步。洛影看老人睡得正熟，怕扰了对方清梦，忙悄悄扯了扯韩宁的衣袖。韩宁并不理会，仍是牵着洛影，走到老人面前。她伸手推了推老人的肩膀，轻声呼唤：“祖母，祖母……”

“恩？”韩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是宁儿呀——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韩宁把洛影推到韩老夫人面前：“祖母，您认识她吗？”

韩老夫人牵起洛影的手，眯着眼，细细打量：“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长得怪稀罕的。”

“您再仔细瞧瞧。”

韩老夫人笑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看着倒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不过，瞧着怎么有点像崔丫头呀？”

“是小影子。”

“小影子？哪个小影子啊？”

“洛家的小影子。”

“洛家？是阿影？”韩老夫人紧紧攥住洛影的手，激动不已，“真的是阿影？……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怎么没人告诉我？”

“刚进门，就来见您了。”

“快，快扶我起来！”韩老夫人从摇椅上坐起来，把洛影搂进怀里，“让我好好瞅瞅我们的小阿影。”

洛影的祖父母过逝的早，她自幼跟着爹娘生活，从没有感受过祖孙情。看到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只觉得格外亲切。就连老人那双干枯的、布满皱纹的手，都令她倍感温暖。她任由老人搂着，摩挲着，嘘寒问暖，闲话家常。最后，还是韩宁劝住了老人，把洛影带离小院。

洛影对众人见到她的反应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我以前见过大家吗？”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恩……我好像只记得四岁之后的事。”

“这样啊——也对，你那时候毕竟还小。”韩宁理了理头绪，解释道，“咱们两家是故交，祖父母一辈就相识。在炅州的时候，两家只有一墙之隔，走动颇为频繁。你没有兄弟姐妹，小时候几乎是在我家长大的。我记得你开口说话时，叫的第一声是‘肉锅锅’。你那时候可喜欢缠着阿宥了，话都说不清楚，只会跟在阿宥身后，不停地叫着肉锅锅，肉锅锅……然后叽里呱啦说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话。但阿宥能听懂，他会牵着你的手耐心询问：‘小洛可是想去摘果子？’‘小洛可是想去街上？’你就使劲点头，笑得傻乎乎的。

“对了，你两岁之前都没有名字的。那时候洛伯伯绞尽脑汁，给你想了很多名字，但是没有一个满意的，我们就一直叫你‘小洛’。后来有一天，不知道你从哪儿寻了一本《花木志》，非要缠着阿宥读。你坐在阿宥怀里，听他诵读到‘瀛州有木，日中视之，一叶百影’时，高兴极了，伸手指着那行字，叽里呱啦，又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那次就连阿宥都没听懂。倒是洛伯伯注意到了你的反应，他重复念了好几遍‘一叶百影’，然后拍腿笑道:‘一叶百影好，一叶百影好，以后我们‘小洛’就叫‘洛影’吧！’你那时候好小啊，也不晓得听没听懂，就知道拍着手傻笑。阿宥举起你的小手说：‘看来我们的小影儿很喜欢这个名字呢！’从那以后，你才算有了名字……”

一叶百影？

洛影倒是没见过那本《花木志》，也没听爹娘提起过这段往事。不过，料想这世间并无“影木”，更不会出现‘一叶百影’的奇观。但是不妨碍她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这个典故。

影子，多么稀疏平常啊。人有，物也有。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有了影子，就有了陪伴，就不再是孑然一身，不再是海上孤鸿。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炅州遭了难，大伙儿四处逃窜，咱们两家迫不得已只能分道而行。你哭得昏天黑地，紧紧抱着阿宥不撒手，阿宥也跟着落泪。最后还是趁你睡着了，我们才偷偷离开的。一路上，再没见阿宥笑过……他总说对不起你，应该和你一起走。为了减轻负担，我们把能扔的东西都扔了，他却始终护着你最喜欢的那个小木偶人，不让任何人碰，直到现在还保存完好，宝贝一样锁在他房间的柜子里呢……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逃难的事情我还隐约记得一点，再往前的，就没什么印象了。”洛影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宁姐姐，你还记得自己四岁以前的事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记不得了。”韩宁看出了她的心事，忙轻声开解，“你也别想太多，忘了就忘了吧。毕竟太过久远，你年纪又小，忘记也是正常的……走吧，我带你去住处看看。”

洛影跟在韩宁身后，穿过回廊，踩着青石子路，走到一处幽静的院落。

“听说你不喜喧闹，爹爹特意让人把这间院子腾了出来。这里离前街远，僻静，景致也好，适合看书。”韩宁推门走了进去，然后站在屋子中央，展开双臂，笑道，“快来看看喜不喜欢……这里的一应陈设、摆件，包括门窗，都是阿宥亲手做的。他从第一次收到你的书信，就着手准备了。转眼已有五年，不知不觉就做了这么多。”

洛影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酸酸的，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这份礼物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贵重了，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韩宁离开不久，韩宥就端着一碗面走进了小院。

“咚咚咚——”

门是敞着的，洛影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韩宥。

“韩大哥？”她急忙起身迎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饿了吧？给你送点吃的。”韩宥缓步走进屋内。

“有劳韩大哥了，我还不饿。”

“这是习俗，不饿也要吃的。”韩宥把那碗面放在桌上，笑道：“出门饺子还家面。吃了这碗面，就算是回家了。”

回家……

爹娘走了之后，她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家了。天地虽大，可她无论去往何处，都只是作客，而非归家。

此时，突然听到这两个字，又想起韩宁今日讲过的往事，看着韩宥含笑的眉眼，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原来，除了爹娘之外，还有那么多人关心她，在意她。

“韩大哥……”洛影不觉红了眼眶。

“这是怎么了？”韩宥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忙轻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喜欢？”

“没，都很喜欢……只是……对不起……”

“为何突然道歉？”

“……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所以……”在她看来，这不只是遗忘，而是辜负。因为遗忘，而辜负了许多情谊，“对不起……”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韩宁告诉你的？”

“恩。”

“她不该跟你说这些的。”韩宥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们影儿那时候才多大啊，分别时才刚过完三岁生辰，这都过去近二十年了，怎么可能记得……更何况，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能信守承诺，没能陪你长大，没能护你周全……”

“不，不是的……”洛影停顿片刻，才缓缓开口，“谷雨那日，普镇阴沉沉的，山间的风凌冽刺骨。而你，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为我挡住了寒风，带来了一束光亮……”

那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见到他，却令她终身难忘。

韩宥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影儿……可以再叫我一声‘宥哥哥’吗？”

分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口齿不清，只会叫‘肉锅锅’的小丫头。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陪她长大。谁知世事无常，一转眼就弄丢了她。

“宥哥哥。”

“欸！”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声“宥哥哥”……

她刚跳下马车，就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一回头，就看了韩宥。他手里拿着一把伞，正满脸期待地望着她。待看清对方就是自己要等的人，韩宥忙穿过人群，从城门口一路小跑到洛影面前，顺手接过她搭在臂间的包袱，笑道：“总算等到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恩，挺顺利的。”

“不应该是夏日最美吗？”洛影有些疑惑，芙蓉花不是开在夏季吗，秋日只剩残叶了，还有什么景致可言。

“恩？为什么是夏日？”韩宥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好。”

谷雨那日，洛影告别了梓州，孤身前往那座他曾无数次提及的北方小城——洛州。

“那就好，那就好……”韩宥伸手指着天空，“看！影儿一来，下了数月的雨都停了。可见这场大雨是为了迎接远客，特意降下，洗涤洛州城的。”

“韩公子说笑了。”

洛影的那封书信是在春分以后寄出的，料想一月前就已送达。若按韩宥那般估算，她应在数日前就到了。谁知路上遇到暴雨，耽搁了一些时日，才拖到今日。想来，他应是等了几日，否则也不会这么碰巧，能在今日遇到。

洛影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洛州的。她对洛州，乃至韩家，都很陌生。就连韩宥，也只在一年前匆匆见过一面，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她孤身至此，人生地不熟的，一路上难免有些忧虑。既怕走错了道，找不到洛州。又怕洛州太大，寻不到韩家。更怕韩家人不好相与……此刻见了韩宥，一切的顾虑全都打消了，洛影突然觉得很安心，对眼前这个人也不由生出了几分依赖。她亦步亦趋跟在韩宥身后，向城中走去。

洛州的风土人情，韩宥早在数年前寄给洛影的信中就详细写过。进城的这段路上，韩宥又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一遍。

“洛州依水而生，虽处北地，却有南方的灵动秀美。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是个宜居宝地。我保证，影儿一定会喜欢这里的！”韩宥的情绪很高昂，侃侃而谈，基本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对了，洛州还有一个别称，叫芙蓉城。秋日的景致是一岁之中最美的，再等几个月，影儿就能见到了。”

“好。”洛影不好拒绝，便随口应了下来，“韩大哥怎知我今日到？”

“影儿在信上说，要到谷雨才出发。从梓州过来，最快也要一个半月，这段时日沿路都是阴雨天，路肯定不好走。我估摸着怎么也得走两个月才能到，如此一算，也就这几日了。”

“不仅没有采莲女郎，就连莲花也少有，莲藕和莲子更是吃不上。不过，影儿要是喜欢，我可以去别处寻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洛影忙摆手道，“我只是没想到芙蓉城竟没有芙蓉花。”

“有劳韩大哥挂念了。”

“都是一家人，莫要这般客套。”韩宥随意摆了摆手，“快随我进城吧，祖母和父亲都在家里候着呢。”

“怎么如此生分？还是叫我宥……韩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