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灰·拒霜篇

“鸿影？”

“洛洛？”

“你怎么在这儿？”她们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待到秋日，她不仅等来了一岁之中最美的景致，还迎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霜降时节，草木枯黄，蛰虫潜伏，唯有拒霜花竞相绽放于洛州城的每一个角落。看着满城的花枝，洛影才恍然明白了“芙蓉城”一名的由来。原来，此芙蓉并非水芙蓉，而是木芙蓉，即拒霜也。

时隔数年，终于见到了拒霜花的真容。洛影信步游走在洛州城的街道上，感受这四时的变化，欣赏这傲立寒秋的拒霜，还想念着，远在千里之外的颜裕。

洛影握着鸿影的手，兴奋不已：“是啊！我也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韩宁笑着起身：“既然都是旧相识，我就不招待了，你们先聊，我去前面处理点事，去去就回。”

语罢，便翩然离开了。

“什么时候到洛州的？”鸿影把古琴放在桌上，顺势在洛影身旁坐下，“是探亲？还是访友？”

“探亲，才来三个多月。”洛影回问，“你呢？离开梓州之后就来洛州了？”

“不是。”鸿影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离开梓州后，我四处游历了一番，走了不少地方。直到去年入秋，才随夫君来到这儿的。”

“夫君？你成亲了？”洛影这才注意到，鸿影已洗尽铅华，换做寻常妇人妆扮。

“不止。”鸿影把洛影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笑道：“我还怀了一个小家伙呢。”

她的眉眼间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温柔，与周羽倒是愈发像了。洛影没想到鸿影有一天也会嫁做人妇，她真心为对方感到欢喜：“真好。”

“是吗……”鸿影只是笑了笑，随即转移了话题，“你和赵夫人怎么认识的？”

“我家和宁姐姐的本家是故交，前些年失了联系，近几年才又联系上的，我此番就是来韩家探亲的。”

“韩家啊——我记得沈大哥和颜公子就是韩先生的学生，看来这世界还真是小啊。”

“是啊……你呢？怎么认识宁姐姐的？”

“我成亲时的油纸伞，是在赵夫人这里买的。她家的物件，很对我的胃口，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韩宁端着一壶茶，从门外走了进来：“我记得买油纸伞那回，是咱们初次见面。”

“是的。”鸿影补充道，“一见如故。”

“哈哈哈，确实！”韩宁附和道。

“我今日来此，是有求于你……看在一见如故的份上，你应该不忍拒绝吧。”鸿影狡黠一笑。

“原来搁这儿等着我呢——”韩宁给二人续了茶，笑道：“方才大意了，不该接你的腔。”

“哈哈，莫慌。”鸿影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小事，不会让你杀人纵火的。”

“好，我答应了。”

“这么爽快？”

“不答应行吗？”韩宁双手一摊，做无奈状，“说吧，什么事？”

“喏——”鸿影抱起桌上的古琴，塞进韩宁怀里：“帮我收好。”

“就这？”

“就这。”

“害……我当多大的事呢。”

鸿影撇了撇嘴：“我都说了是小事，你偏不信。”

“干嘛让我保管啊？你家那么大的地儿，还没处收这么个小物件？”

“再大也不是我的，人家不让留，我也无处藏。思来想去，还是交你保管妥帖一些。”

韩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抱着古琴走了出去。洛影见鸿影神色如常，不知她此举因何而起，又不便贸然打探，便也不了了之了。

一桩心事解决了，鸿影看上去也松快了不少，她斜靠在椅子上，如往日般随性：“大家还好吗？郑夫人、周夫人、柳姑娘……”

“嗯，都挺好的。”洛影依次交代众人的近况，“你走后没多久，阿留就和刘大夫成亲了，年前还诞下了一个男孩。二表嫂和表哥从郑家分了出来，收养了一个聪明乖巧的小姑娘。至于颜姐姐，她前些日子也添了一个女孩。在我离开时，才刚出月子。”

“看来大家过得都不错嘛，尤其是郑夫人……”鸿影的语气不似刚才那般轻松，“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确实……鸿影……”

“嗯？”

洛影稍稍迟疑，还是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我觉得你们很像。”

“我和郑夫人？”

“嗯。以前只觉得模样像，如今，性格也愈发像了。”

“是吗……”鸿影回想起数年前的场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就有种亲切的感觉。那日，我坐着马车去沈大哥府上赴宴，恰巧在门口遇到了她。梓州连着下了数日的雪，天寒地冻的。她挺着个大肚子，独自站在寒风中。远远望去，就像画里的人。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就足以吸引旁人的目光。我当时忍不住好奇，这女子究竟生的是何模样？马车渐渐驶近，她似乎听到了声响，突然转身望向我。看到她的容貌时，我愣住了。

“她面色憔悴，眼里满是迷茫无助，而模样，像极了我的娘亲……后来，我得知她的夫君，也就是郑二公子，被人诬告，身陷牢狱之中。她一时情急，只得冒着大雪，前来求助于沈大哥，不料却被沈家仆人拒于门外。她痴痴守在雪地里，期盼能碰到沈大哥出门，这一等，便是一整日。我带她进门的时候，她的双手，冰得刺骨，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后来，她如愿救出了郑二公子。我本以为，她以后都会顺遂无忧。谁知……她回去不久就滑胎了，在郑家的日子，也愈发不好过了……

“我很害怕，她会像我娘亲那样……还好，她挺过来了。”

鸿影回忆这段往事时，嘴角依旧含笑，语气如常，就像是在谈论家常琐事。洛影以往总觉得，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奇女子，身上没有一点世俗气。甚至，她平日里流露出来的情绪也只有喜乐，没有哀愁。相识这么久，她从来没提过以前的事情，洛影也没主动问过。

洛影的性子向来如此，不愿过多打探别人的私事。这本也无可厚非，但她有时候也会反思，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够关心朋友。此时，于鸿影，她就是这样的想法。

洛影思忖了片刻，终是问道：“鸿影，你愿意同我讲讲……你娘亲的事吗？”

“……”鸿影含笑看着她，幽幽开口，“我是私生女。在我四岁那年，娘亲受不了世俗的偏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日，梓州下了一场暴雨。雨后新晴，一道飞虹挂于天际。我望着那道飞虹，很想告诉她：旁人的目光，其实无须在意。日子再苦，也总有值得欢喜的事情。”

……

她不禁又一次感慨，颜裕的画工着实了得，可谓尽得拒霜的神韵。他画中之花与眼前之花几乎无二，甚至画中的拒霜，在冬雪的衬托下还要更娇俏几分。洛影以为，这或许有画师个人情感的加持。

洛州是颜裕年幼时求学的地方。他曾说，那里是个能够让人忘怀古今的去处，寒窗苦读数年，亦不觉辛苦。后来，每当心情不好时，他都想要逃回洛州，藏匿于街头小巷之中，做个寻常的市井小民。可洛影知道，那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在里面呢……老板娘，孙夫人来了！”

短暂的宁静，被突如其来的人语声打破了。洛影隐约觉得门外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兀自思索着，帘子已被掀起，一位怀抱古琴的蓝衣女子迎面走了进来。

梓州匆匆一别，转眼已过四载春秋。洛影从没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鸿影，而且是在洛州的宁记伞行。

洛影眼中的洛州，是一座宁静安逸，民风淳朴的小城。这里四时分明，更迭有序。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像极了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那么司空见惯，又不容忽视。

处江湖之远，亦忧其民。

于他而言，虽是进退皆难，但只有选择“进”，才能少些遗憾，少些愧疚。他心中毕竟有着太多牵挂，即便真的归隐，恐怕也不得自在洒脱。

洛影如是想着。

宁记——韩宁和丈夫开的一家商铺，以售卖雨伞、扇子为主。韩宁的丈夫过世的早，只留有一子。这些年来，韩宁一直没有改嫁，而是独自经营着这家宁记。

“这个店名是老赵起的。”韩宁提起丈夫的时候，嘴角总是挂着笑，声音也比往日温柔了许多。说完这句话，她的视线便转向窗外的拒霜花，眼神变得迷离。洛影没有打扰她，而是静静坐着，与她一道望向窗外。

“你家老板娘在店里吗？”

这座城中，曾有过他的身影；这条街上，曾有过他的足迹……

他曾存在于此间，痕迹永不会磨灭。

看到二人的反应，韩宁也颇为惊讶：“你们认识？”

“嗯！洛洛是我在梓州的挚友。”鸿影牵起洛影的手，朗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啊！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都能再次遇到。”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和她同样追寻着某人的踪迹，来到此处。

那个人是鸿影。

其实，洛影虽懂他，但也难免会感到些许遗憾。他们相识日浅，又总是聚少离多，她对他的过往可谓知之甚少。来到这里，她才觉得自己似乎是离他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