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火

太一连忙解释道：“并非着急，若不是最初试图培养出建木的树种，就花费了许多年，我害怕——”

他突然顿住了。

是啊，他竟然从未静下心来想过自己为什么要马不停蹄的建起这座图书馆。

“我的确不是伏羲。”假伏羲见已经被识破，索性撤了这层伪装的“马甲”。新的声音却听不出什么年龄、身份和语气的起伏，反倒更难以捉摸了。

温知夏集中精力使劲听，倒是从这雌雄难辨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女性的味道。

“请问您是，造物主？”东皇太一问，似乎都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敬畏。

心甘情愿帮助他的盟友里，伏羲早已不谙世事，羲和说不上太多的话，后稷常年隐居山野，祝融圈地自给自足，而那位当初萍水相逢的朋友羿——太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除了服从帝俊的命令，又能怎么帮助自己呢？

在已有的神界外面再创造一个世界，这对于大多数神来说未免太过天马行空。就算他心中有千条万条的道理。如果不能让神界上下接受理解，又能有什么效果呢？

可奇怪的是，他心里并不后悔，他的生命有限，没有无止境的时间可以挥霍，这也使他萌生摒弃时间线想法的初衷。他没有无限的时间可以试错，即使不能面面俱到，即使纰漏无数，但此时不做，又能待何时呢？

见他许久不作答，那声音继续自顾自的问道：“敢问东圣太一，若非生命有限，你会抓紧时间完成你心中所想吗？”

东皇太一垂下头，他不得不承认“造物主”的观点很有道理。扪心自问，倘若自己有无限的时间，虽然计划会做的周密一些，但更大的可能是它最终会荒废在不断地试错和面对未知的恐惧中。他会永远觉得总有时间、总有时间，而最后一事无成。

若论启迪他人的本领，这位“造物主”当与他一向尊敬崇拜的伏羲神不相上下。

只听那“造物主”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东圣可知生命的意义为何？”

太一叹了口气，整理了一番思绪道：“小神认为，生命之所以被赋予意义，是因为死亡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候降临。因为时不我待，催生了一种急迫感，逼得大家总想用这有限的生命来完成些什么，来赋予它意义。纵使不完美，却依然要奋不顾身。失去了死亡的追赶、时间的残酷，活着仍然是活着，却在生命的心目中丧失了意义。”

“平等与阶级也是同一个意思，您用了个巧妙的类比，当富足、自由与平等成为永恒不变的现实时，也就失去了意义。只有他们随时可能会消失、或者变成一个可以触及的梦时，才赋予了他们鲜活的意义，大家才会想要改变、想要争取，文明才能得以发展辉煌……”

太一的话音越来越小——

“可是，我现在想做改变也已经晚了，”他苦涩道，“我还没来得及在图书馆内架设时间轴，就算我将我的精魂之力全部贡献出去，也没有办法实地计算出来。”

“图书馆世界已经非常成熟了，”那个所谓“造物主”的声音平静道，“是时候离开它的宿主独立了，你愿意永世看护、保佑着它自是好的，别忘了你的朋友噎鸣，他会帮你完成这最后的一步。”

“噎鸣吗？”太一喃喃自语，并非他不信任噎鸣，而是这测算时间轴的任务实在艰巨，他自己都没有信心能够完成，噎鸣就更不要提了。

“并不是将计算时间轴的任务交给他完成，”“造物主”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透他在想什么，“他的任务只是驻留在图书馆，留意观察着有能力的后人。”

“总会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或出身诸神的后裔，或是人间慕名而来的佼佼者。他们有能力解开这个谜团，帮助你计算搭建出这个世界的时间秩序。”

东皇太一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睁开双眼回到真实触碰到的监牢中时，温知夏还有一瞬的恍惚。

闻远在“造物主”和东皇太一精魂的压迫消失后就醒了，这会儿正被斟胡整个人背在背上，懊恼到“捶胸顿足”。

“刚才有什么精彩发生啊？”他拼命摇晃着悬在空中的双腿，想吸引队友的注意力，可惜没人有精力管他。

“我们应该就是造物主口中描述的，能计算出时间轴的人，”温知夏边走嘴还不停，跟卫宇彬和斟胡分享着自己的分析。

“按照柳哥和小徐的水平，只要有足够的数据，计算出来应该不是难事，说不定一会儿回去就有结果了。”卫宇彬自信地说。

“关键是计算出来了，然后呢？”温知夏摊了摊手，“按照这个说法，东皇太一被处决了，之后他的精魂来到了图书馆看护保佑着这里的生灵。是秘密的宿在了某处吗？还是无处不在？现在看来他肯定是实现时间轴的最后一环，时间轴搭建完毕我们才能出去。”

“噎鸣？”卫宇彬问，“那个‘造物主’提到了噎鸣，不是叫他留意能解决问题的人吗？他有可能知道东皇太一在哪吗？”

温知夏蹙眉：“但我们上次明明见到了噎鸣，他讲了那么长一串故事，为什么唯独没有提到这最关键的信息？”

她隐约觉得噎鸣当时没有选择告知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时隔“千万年”，噎鸣是否还能像当初一样，对东皇太一抱有极端崇拜？还有那几分若即若离的相似感，她到底在哪里见过一个和东皇太一类似的神或人？

她自然地跟着队友推开的符咒门回到了密室，太过沉浸在自己的脑海里，以至于被人拦住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密室外面——

而正前方，一水的二八神已经把出口外面的路，围了水泄不通！

魏芷莹趴在桌子上，看徐恪笨拙地拿着毛笔在纸上演算。看得出徐恪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用过毛笔写字。原本用硬笔书写的字迹就小如蚂蚁爬，这下一不小心数学公式就洇成一团一团黑色的墨迹，急得满头大汗也写不清一个字。魏芷莹最初还想唤起自己沉睡多年的数学之魂，帮他打个下手，见这样也只能作罢。也只有柳徽元这个熟人，才有这个耐心认真的誊抄一遍。

“我越看，越觉得如果忽略这个形状的一半，很像sin的函数图像。”徐恪自暴自弃地搁下笔，打量着直角坐标系上那个歪歪扭扭的“8”。

“肯定不会是三角函数这么简单，你看《图书馆天官志》上观测的图案，最两侧斜率无穷肯定是不存在导数的情况。”柳徽元正忙抄着刚刚和温知夏讨论出来的思路，脸都快贴在纸上，只能拿笔杆子杵了杵不久前借来的一本新书。

他们反复思考，认为图书馆的时间轴若是存在实体，一定是与图书馆的外形大致相当的，说不好正是蒸汽云梯运行的那条穿起所有伍的中轴。

“毕竟，每过一个单位日，每一伍就沿着蒸汽云梯的中轴挪动一个位置。”彼时温知夏分析道。

“单位日是什么？”斟胡迷茫地问。

温知夏：“每当蒸汽云梯停运的时候，安息仪式开始，就是一个单位日。”

斟胡似懂非懂，末了只能妥协：“你们要是需要计算，可以去找官方的《图书馆天官志》，上面有很多观测记载。”

两本数学书上最多只能提供思路和计算方法，要想计算出准确的时间轴方程，还得依赖实地采集来的数据。多亏分别前斟胡提起，计算小分队直接借来，才省了不少麻烦。

徐恪信手翻着发黄的《图书馆天官志》：“我知道你意思，这个很像一个经典入门的参数方程，x=cos(t),y=sin(2t)。”

柳徽元反应飞快：“可那只有半支曲线。”

“这不简单？你把它转化为正常的坐标方程，两边都平方不就成了？变成y^2=4x^2(1-x^2)。[1]”

柳徽元直皱眉，徐恪的想法的确看起来合乎要求，可就是隐约的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我觉得设计思路还是应该分左右两个环形的半支，而不是S型的两个半支。”魏芷莹插嘴道。

徐恪道：“有道理，我们前面分析，我们所处的左边环形的轮回在正常情况下是以逆时针方向前行。经过安息仪式后，这里的居民会经过轮回点后在右边环形重生，再顺时针前行。所以我这个猜想不对。”

魏芷莹盯着徐恪醉心思索的脸，这位考生这几日来一直摸鱼，还以为实力一般般，全靠队友带飞，没想到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苦思冥想了好久后，她突然灵光一闪问：“你们听说过——双扭线[2]吗？”

“嗯？！”徐恪的眼睛登时亮了，“这个靠谱！”

“知道，(x^2+y^2)^2=2a^2(x^2-y^2)嘛。”柳徽元信手拈来，“以这个公式为大致基准，求个合乎图书馆情况的a应该就可以了。”

在魏芷莹震惊的目光下，两个男生甚至都没再确认一下，就默认了大佬的推测，火速投入了新一轮的计算当中。

仙宫图书馆这个世界里没有时间概念，有些伍虽然有日月变化，但几乎没人遵照着休养生息。游客中心内更是时刻灯火通明，一般人很容易遗忘时间的流逝。

经过特殊训练的魏芷莹显然不是这多数一般人，距离温知夏他们离开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了，还没有见到任何异常，不知道找到稷青萝口中传说中的密室没有。

她这个人懒得很，见徐、柳二人正算的愉快，也就瘫在椅子上享受难得的轻闲时光，期间只有徐恪偶尔抬头一次，询问要不要把双扭线的坐标方程也顺带转化成参数方程，以免不时之需。

“不麻烦就行。”她连忙说。

“不麻烦不麻烦！”徐恪嘿嘿的笑着，随手将手下刚刚写满的演算纸丢进成堆的废纸中，动作熟练得叫人心疼。

魏芷莹翘着二郎腿陷在椅子里端详着疯狂输出脑力的两个考生，嘴角咧上一丝得意的微笑。原来这就是当大佬的感觉！这种别人都拿自己的主意当圣旨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就在她即将闭眼假寐的时候，突然瞥见游客中心门口一阵骚乱，一群二八神蜂拥进了大厅，不由分说就冲着温知夏他们离开的方向去了！

魏芷莹立刻清醒，心中暗叫不好，不由分说狠狠地推了一下还在奋笔疾书的两位考生：“出事了！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柳徽元当即扔了笔，猛地站起来。

“我也！”徐恪叫道，可手上写字的动作根本没停。

“我的傻弟弟！”魏芷莹利落的踩着桌子跳上书架，占领制高点四处张望，“要是真打起来了，你能活着回来？你们俩在这儿好好呆着，我去去就回！”说完，像猫一般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层层书柜之后。

“别写了！一会再说！”柳徽元用力拽了徐恪，“跟着她！”

“马上！算完了算完了！”徐恪胡乱扯着纸片，想把最后那截公式撕下来，原本折痕工整的纸片情急之下撕了个歪七扭八。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见重要内容还在，手臂这才卸了挣扎的力道。

那边魏芷莹摆脱了两个“累赘”健步如飞，很快就跟上了浩浩荡荡的二八神，七拐八拐之后，见他们包围住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这门看着跟大街上随便哪扇门没什么不同，可魏芷莹一眼就笃定了这必定是保存着重要文件的密室。极有可能是他们要找的，稷青萝口中藏有东皇太一设计手稿的那间密室。

环顾四周，魏芷莹恍然大悟，这正是他们第二日匆忙逃命时经过的地方。以她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压根都没注意到有这样一扇小门。它实在不起眼得过分，让人怀疑被施加了什么刻意引导注意力的魔咒，如果不是被人提醒、或直直的看过去，根本不会察觉。

至少看来已经找到了。

魏芷莹心下稍安，现在的问题是，一会儿该如何帮助他们杀出这条由许多二八神组成的“包围圈”。

正在她思考的时候，眼前的小门突然一动，斟胡打头阵钻了出来，闻远不知何原因被斟胡背着，这会儿挣扎着跳下来似乎也并无大碍，紧接着是被眼前阵仗吓得低呼的卫宇彬和还在神游的温知夏，最后才是莫名气压有点低的游惑。

好在二八神背对着她，尚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正当魏芷莹准备给困在包围圈里的队友打个手势，自己造出点动静引走二八神，再找个地方汇合时，余光突然瞥见小门不远墙边的书柜后面似乎有点动静。

魏芷莹作势要扔书的手只得顿在半空中，凝神等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门前的二八神也察觉到了，一排排脑袋整整齐齐扭了过去，短刀、长戟纷纷出鞘，径直指向那个角落。

正是个好机会！

魏芷莹蹲在书柜上挥舞着双手，碰上了温知夏的眼神，她无声的指了指自己手上的书，像旁边歪了歪头。温知夏会意，轻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戳了戳身边的闻远和斟胡。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

就在魏芷莹准备将随手抓出来的书狠狠地掷出去时，那边书架的角落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像是被眼前明晃晃的刀剑吓破了胆。这原本是助了她一臂之力，可这声惊叫却让魏芷莹沸腾的鲜血瞬间凝固了！

这分明是徐恪的声音！

“小徐？！”包围圈内的卫宇彬脸色刷的变得惨白。

“干！”魏芷莹这时候也顾不上隐蔽了，直接破口大骂。

亏得她刚刚产生点好感，真他妈的不禁夸！这简直是两个大傻逼！

离她近的二八神迅速回身。

场面顷刻间大乱！魏芷莹一个利落的滚翻从书柜上跳了下来，躲过轮番像她刺来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像泥鳅一样钻到了两个“傻逼”所在的角落，一股脑将他们护在身后。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推，身侧的书架整体移动了位置，满架子的书禁不住突然的推动，哗啦啦地瓢泼而下，压住了打头冲锋的二八神！

可无奈这倒塌的书堆没能完全堵住来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一把长戟贴着墙面和书堆间的缝隙毫无预兆的刺了进来，魏芷莹一手按住一个肩膀，这才堪堪让徐、柳二人擦着发丝躲过危险。

长戟一击不中，丝毫不恋战。在矛尖消失的瞬间，魏芷莹居然发现，那银光闪闪的利刃上竟然沁满了鲜血！

她连忙回头，只见两个男生都好好的。

“彬子！”徐恪凄厉的喊声差点把魏芷莹的耳膜震碎。

魏芷莹瞳孔皱缩，又忙透过空当向外看——

只见卫宇彬正瘫在斟胡的手臂见无力的抽搐着，斟胡满手血红，徒劳的按压着这人腹部的血洞！就这几秒的犹豫，二八神又迅速的围了过去！

魏芷莹心念电转，突然想起了那把温知夏一直带在身边的，在上个考场中生锈的枪！

“知夏！你的枪！”

话音刚落，只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八神的眉心。

造物主？温知夏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又被一个关键词炸弹砸中了。

这几日她零零散散的从考场NPC的嘴里听到过“造物主”这个词，本想问一问这位“造物主”指的是何方神圣，可每每话到嘴边，总有些事情突然跳出来扰乱她的思绪，最后也便淡忘了。纵观这个考场的故事，一直都没这个神秘的“造物主”什么事。建造图书馆，以精魂之力守护图书馆的是东皇太一；尚活在这里，对恢复时间束手无策的是噎鸣，又称日月山神人嘘；只存在于浮雕上，协助东皇太一一起构建图书馆的是长相丑陋的韩流。甚至微积分和导数更是跟“造物主”八竿子打不着。久而久之，温知夏也就不再追究，以为这只是考场NPC中存在的一个信仰符号。

温知夏并不知道这些“神明”身处的“神界”到底是怎样的，是否有规则，有秩序，有阶级。可转念一想，太一能因为建造仙宫图书馆被捉拿下狱，想必是有这些存在的。

见对方不答话，神秘的“造物主”继续道：“试问东圣太一，为何要如此着急筹建仙宫图书馆？”

“敢问东圣，如今你所知所见之学，是在何种条件下诞生和发展的呢？”

温知夏惊讶的听着，假如她的灵魂现在寄居在一个身体里，一定会惊讶地捂住嘴巴。可但凡与伏羲亲自对过话的都知道，伏羲神说话一向都是正式又古老的书面古语。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如此。

造物主，是个女性？温知夏拧眉。

说完这些，只听太一长舒一口气，像是将长久以来不被人理解的烦闷，在临刑前倾囊而出。这些话他不能说与韩流和噎鸣听，因为注定得不到理解。

“神界。”

“如今神界，可是如你心中向往一般，平等、安稳、没有剥削与压迫？”

“……”太一哑然。

“图书馆的设立初衷是汇集神界所有学识，对精华进行整理收藏，对糟粕进行筛选剔除。故而将有意向、有才学的神民迁入图书馆，期望于新世界中不受限制的传承和创新所学。”

“对比我们身处的神界，图书馆不会有权威压迫，不会有物质的局限，众生平等，时间的限制自然也不应存在。没有时间的流逝，没有死亡在背后追赶，一切都可以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地发展和前进。”

他为什么不再多铺垫一些？

他为什么不能再静下心来说服一些神界的势力，以至于当庭对峙的时候，竟没有一位身处中心的元老为他说话。

“是否可以主观的推测，东圣认为平等与自由是一切知识、文化发展的基石？”雌雄莫辨的声音问。

东皇太一思索了片刻答道：“是。”

那个被称为“造物主”的声音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否认，只是兀自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敢问东圣太一，何惑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