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雨剑

“走，我们边走你边给我说清情况。”萧逸歌说完，把吃食重新放到包袱里背着，拉着小女孩的手直奔屋外。

路上，小女孩给萧逸歌说清了情况，原来这河阴县今年大旱，很多村庄都颗粒无收，农人们不仅还不了去年的地租，今年更是要饿肚子。很多农人只好变卖了家当，卖儿卖女的交了地租，也有带着仅有的一点家产逃跑去别的地方乞讨过日子。小女孩家也是如此，小女孩名叫夏花，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今年五十来岁，身体还算硬朗，平日里种三亩薄田，吃些野菜，饥一顿饱一顿的，勉强度日，最怕的就是荒年颗粒无收。今年这个情形，她们家自然也不能幸免，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奶奶去挑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自此腿脚变得越发不利索。奶奶没办法就想着让孙女跟着别人去逃荒吧，总不至于年底交不了租被六七十岁的地主抢了去受折磨。但是孙女哪里肯丢下奶奶一个人走，就这么一耽搁，村里人死的死，卖的卖，走的走，就剩下了她祖孙两人，这大半年，她们挖野菜，啃树皮，打鸟，吃老鼠肉，蛇肉，观音土，事实上，旱灾几乎连野草都没有长几棵，树皮也都被大家扒的差不多了，飞禽走兽，活物更是不见几个，反正能吃的，不能吃的她们都吃了，好在后来下了两场雨，总算是还有点浑浊的井水可以喝，就这么勉强撑到了冬天。这眼看到了年底，两人又是两天没吃饭，奶奶趁孙女睡着拖着不利索的腿脚出去找吃的，孙女醒来后到处找奶奶，但是三天了音信全无。

萧逸歌听后，带着小女孩找遍了野外各处她们平时找吃的的地方，但都没有人的踪影。

快马加鞭十天后，这日，萧逸歌到达河阴地界，寒风刺骨，眼前一片萧条，四处望去，没有半点要过年的气氛。她走过一条乡间道路，看到远处有几户人家，想着去讨口水喝，走近时却发现几处人家的房屋皆破败不堪，风一吹，门窗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下马走进几家院内查看，皆空无一人，这里俨然像是一个废弃的小村庄。正当她站在一处院子内疑惑时，突然听到屋内有咳嗽声传出来，赶忙提步迈进屋内，只见空荡荡的屋内炕角上蜷缩着一个女孩，她看到萧逸歌闯进来，显然有些惊慌，拉着黑黝黝的被子，身体一点点向后移动，蜷缩得更紧了，一双黑黑的眼睛惊慌又警惕地望着萧逸歌。萧逸歌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惊慌的神情，温柔道:“小妹妹，别害怕！我是来讨碗水喝的。”那小女孩听到她的声音，一只手慢慢放开背子，抬起手臂，手指了指前方墙角处的一个瓮，萧逸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瓮跟前，低头看时，发现瓮里的水浑浊不堪，而且大冷天的，水中结着冰块，一阵寒风过，萧逸歌不禁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屋里并没有生火炉之类的取暖东西，扭头望窗户的方向，看到窗户上糊的纸也多有破损，风不停地罐进屋里。

小女孩望着萧逸歌的神情，觉得她是因为水冷才不喝，于是鼓起勇气出了被窝，下了炕，走到与炕连接的土灶跟前蹲下身熟练的往灶眼里添了些柴火点着，然后从萧逸歌跟前的瓮里舀了两瓢倒进了锅里。

萧逸歌看着她的身影动作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烧水，又细细打量她，只见她脸上虽有些脏兮兮，但面容稚嫩，身型瘦小，也就十岁左右的年龄，衣衫灰暗破旧，袖子裤腿上都有破洞，且裤腿短半截，露着脚踝，穿着一双破旧的红鞋，鞋里裹着厚厚的裹脚布。萧逸歌看着她一双小手不停地添着柴火，不由地心生不忍，走到她跟前蹲下道:“我来烧吧！”说完拿起边上的几根细柴添到了灶口内。小女孩看到她的动作后让出地方，只静静地站在她旁边瞧着灶口内的火。一会儿的功夫，水就被烧开了，小女孩快速的从灶台边的案板上拿了一个碗，用抹布擦了一下，放到灶台边，萧逸歌揭开锅盖，小女孩赶忙把水瓢递给她，萧逸歌把水舀到碗里，随即盖好锅盖。虽然水浑浊不堪，但是萧逸歌看着小女孩一片好心，待水沉淀了一会儿，不太烫后，端起碗喝了半碗。

萧逸歌道:“现下四处都没食物，你奶奶很可能冒险去了那座山上找吃的，这样吧，你回家等着，我一个人骑着马前去查看一番，说不定在路上能碰到你奶奶，很快回来。”

小女孩一听萧逸歌不带自己，哪里肯依，一是她想跟着一起去找奶奶，一是她也怕萧逸歌走了不帮自己。萧逸歌无奈，只好喂了饱了马，两人骑着同一匹马向着山的方向奔去。幸亏走时，萧逸歌让马自己给自己驮了些草料。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马跑了一个多时辰，天已渐渐黑下来，寒风凛冽，冷得人直打哆嗦，萧逸歌和小女孩下马，到处找了些树枝，待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没办法再找人时，两人在附近的一间破庙里点起一堆柴火，坐在一起边取暖边吃东西，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野狼的叫声，夹杂在越刮越大的呼呼寒风中，萧逸歌只觉得这个夜，寒风凄凄，鬼哭狼嚎，异常凄冷。

在温暖的火苗旁边，小女孩心中想奶奶，也不甚能吃下东西，萧逸歌一直劝她多吃点，才有力气继续找奶奶。两人吃完饭，默默坐了一会儿，小女孩终于坚持不住，两只手抱着萧逸歌的一只胳膊，头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萧逸歌把火堆添的更旺些，看着明亮的火光映得小女孩的脸红通通的，全然不似刚见到她时候的煞白，心理稍舒畅了些，也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天天微微亮时，萧逸歌摇醒了小女孩，小女孩靠着她左肩一夜，她没敢多动弹，所以肩膀不免感到有些许酸痛，她直起身来，活动了活动筋骨，便牵着小女孩继续帮她找奶奶。

一路上，寒气丝毫未减，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天上开始飘起雪花，小女孩边走边大声叫着奶奶，可除了风吹枝丫的声音，哪里有奶奶的半点回应。

雪越飘越大，一片荒凉的旷野上，只有两人一马在四处奔走着，她们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远地看到有一棵小树底下似乎坐着个人，萧逸歌快马加鞭，飞快奔向几棵小树，越来越近时，真切地看到有个人坐着背靠在小树上。

马儿还未走到跟前，小女孩来不及让萧逸歌抱她下马，自己本能的摔下了马，顾不上疼痛，爬到小树跟前，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这几天日日想要找到的奶奶，她眼泪夺眶而出，高兴地叫着奶奶，可双手刚触碰到奶奶的双肩，奶奶的身体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小女孩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再次去触碰奶奶的身体，一刹那间只感到异常的冰冷，她赶忙拉起奶奶的一只手，用双手捂住奶奶的手放到嘴边不住的哈气，但哪里有半点效果。她拉着奶奶的手，转身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萧逸歌，两行清泪流下。突然放开奶奶的手，转身拽着萧逸歌的衣襟道:“仙女姐姐，你一定有办法救奶奶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救奶奶的，对不对，你救救她……你救救她……”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萧逸歌心中充满不忍，半蹲下身子去轻触老人的鼻下，毫无呼吸，再触摸她的胳膊手，全身早已冰冷僵硬，老人却已没有了生命迹象，萧逸歌心上酸楚异常，微微叹了口气。小女孩看到她的神情，已猜到大半，她强行解开萧逸歌背上的包袱拿出里面的吃食，双手捧到奶奶面前，哭道:“奶奶，你看，我们有吃的了，女娲娘娘可怜我们，派来仙女姐姐给我们送吃的了，你睁开眼睛啊，睁开眼睛吃点东西啊，你睁开眼睛啊……奶奶……你看，你看……我们有馒头吃了……我们有馒头吃了……奶奶，你睁开眼睛看看，今天下雪了……来年……来年定会是个丰收年……我们……我们会有吃不完的白面馒头。奶奶……你睁开眼睛啊……睁开……”见躺在地上的老人始终没有反应，小女孩绝望地松开双手，吃得东西瞬间掉落在老人的身上，她把奶奶的头抱在怀里，开始嚎啕大哭，萧逸歌看到此情此景，不禁也泪如泉涌。

雪越下越大，落在天地万物间，一片白茫茫，萧逸歌看着眼前的几棵小树，皆已被剥去了树皮，树上的枯枝不时地掉落到地上，树下死去的老人瘦骨嶙峋，衣衫破旧单薄，几乎没有面的鞋子压根遮不住小脚，被缠的畸形异常尖尖的小脚裸露在外，她手里还紧攥着几棵不知名的枯草，她是被活生生饿死的。而今晚正是一年一次的除夕夜，老人终没能熬过这个年关。

雪花不时地落在她祖孙二人的头上，身上，不一会儿，小女孩的头发已被染的雪白一片。萧逸歌仰头望着天空，不让眼泪再掉落，雪花落在她的脸上，一阵冰凉过后瞬间融化，在这没有一丝生气，萧条凄冷的旷野中，此刻她也不知这人活一世，究竟图个什么。

此时，京城紫宸殿内，大臣们正给高高在上的天子汇报一年的各地收成。只听户部尚书沈吉用洪亮的声音念道:“中州河阴县知县吴奉孝呈报:今年中州河阴县虽遇旱灾，但范围小，不甚严重，圣上英明，所拨赈灾银两均已用到百姓身上，圣上爱民之心，感天动地，后多次天降甘霖，后半年收成甚好，年关将近，百姓们个个腹饱有余粮，为感谢圣恩，村里百岁老人们日日为圣上祈福，为我大□□祈福，就在小年这天，突然天降祥瑞，天空中出现一条黄龙状的云朵，百姓纷纷说这是圣上的真身，跪倒一片，山呼万岁！臣看到此情此景，感触颇深，为感念天恩，特请来画匠画出了此情此景，快马加鞭献于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听完后，面露喜色，道:“还不把此画呈上来，让朕瞧瞧！”

片刻，画作便由宦官的手递于了皇帝，皇帝打开画作欣赏了一番，边点头边道:“吴奉孝治旱灾有功，赏……赏他点什么？中州可有什么空缺？”

“回圣上，隐阳城知府之位正有空缺。”吏部侍郎道。

“好，那就安排下去，过了年由吴奉孝补上。至于河阴知县之位，你们随后看谁合适，完了呈报上来。”皇帝道。

“是，圣上。”吏部侍郎低头弯腰道。

说完话，皇帝把画作卷起来交到太监手上，道:“让诸位大臣也看看，画中的百姓渡过灾年，个个有衣穿，有饭吃，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朕瞧着当真心理高兴哪！”

太监展开画作，一一走到大臣跟前，让他们欣赏画作，苏成看到画中色彩明亮，淡蓝的天上一条白云状的巨龙盘飞，体态矫健，龙爪雄劲，气势威严，天空底下，知县带领着百姓齐跪仰望巨龙，山呼万岁。百姓们衣着整洁鲜亮，个个体态健康，充满热情。画中虽然人物众多，但面容皆不一样，远处还画有麦田，高山，画作布局由远及近，主次分明，安排得当。

众官员看完画作，齐跪地上，亦山呼:“吾皇英明！盛世太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震耳欲聋，透过紫宸殿，穿过厚厚的宫墙，直震得京城繁华街道上刚挂起的灯笼颤动起来。

此刻，京城亦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花绕着红红的灯笼飞舞着。

很快，夜幕降临，五彩缤纷的灯笼一一亮起，烟花爆竹划破天际。

爆竹声中一岁除，觥筹交错间，又一个太平盛世年。

小女孩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萧逸歌喝完水后，从怀里拿出两锭银子递于小女孩，小女孩两只手下垂，手掌缓缓地摸着裤腿两边，但始终没有伸手去接，萧逸歌抓起她一只冰冷的手，把银两放到她的手上道:“谢谢你的水。拿着这个银子你可以买棉衣穿，可以买纸糊住窗户，买碳火取暖，买米面吃。”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只攥着银子瞪着眼睛抬头望着萧逸歌。萧逸歌又问:“你的家人呢？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姑娘看着她的神态，着实怕她不帮自己，于是赶紧放下怀里的吃食，三下两下穿好了棉衣棉鞋。她身材瘦小，穿上萧逸歌的衣服显得宽大异常，只好挽起衣袖裤腿，鞋子也大的不合脚，但是比起她破旧的单衣，这棉衣棉鞋实在是温暖多了。她摸摸身上的棉衣，望着萧逸歌，眼泪止不住地流。萧逸歌帮她把头发重新整了整，用荆钗固定好。道:“现在你不能再哭了，到了外面，被风一吹，脸会疼的。我们这就去见你奶奶。你告诉我你奶奶去了哪里？”

小女孩收住眼泪道:“现下我也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她都三天没回来了，我天天出去找，始终找不到。”

小女孩看着炕上的食物，眼泪夺眶而出，哭道:“快一年了，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一顿饭。”说完看着萧逸歌道:“神仙姐姐，我能把这些留给奶奶吃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升到天堂里去了，你是天上的神仙姐姐。”

萧逸歌并没有听苏成说的等过完年再去户部尚书沈吉的家乡，而是没过两日就从苏成那拿了银钱直奔沈吉老家中州召陵县，她只想早点知道陈总督，方家，冯青云会是怎样的结局。而且比起在京中和官家人过年，她更愿意看看路上的风景和真实的人间生活。

小女孩还是不答，萧逸歌看看她的脚，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家里逼着缠足的情景，于是牵着小女孩的手，让她坐到炕言上，蹲下身要去脱她的鞋，小女孩本能的脚往后一缩，萧逸歌叹了口气道:“这脚是用来走路的，缠坏了，就成残废了，再也跑不远了，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缠足。”说完强行脱了她的鞋子，拆了她的裹脚布，萧逸歌看着她的脚微微变型，道:“还好，还没有缠坏。”说完给她穿好鞋子，又道:“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看着她破旧的鞋子，萧逸歌起身从背上解下包袱掏出一身棉衣棉裤棉鞋递给她，道:“这个给你穿，你现在就换上，暖和暖和。”

说完便抱着包袱转过身往门口走，好让小女孩换衣服，刚转过身，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神仙姐姐，求求你，帮我找找奶奶！”萧逸歌转身，看到小女孩抱着棉衣跪倒在地，眼中泛着泪花，忙蹲下把包袱放到地上，扶她起身道:“小妹妹，有什么难事起来说。”

萧逸歌忙道:“我包袱里有烧饼，有馒头，还有熟肉，我这就拿给你吃，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消耗体力说话了，等吃了东西，恢复了体力，你再慢慢跟我说，我不会走的，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奶奶的。”

萧逸歌看着她的神情，眼睛微微一酸道:“你不是在做梦，我也不是天上的神仙，我只是个过路人，向你讨水喝的过路人。”

“你不是天上的神仙，那你就是地上的神仙姐姐。”说完抱着棉衣又抱上炕上的吃食道:“我现在就去找奶奶，找到她让她好好吃顿饭。”话音一落便下炕要往门口飞奔，萧逸歌拉住她道:“你先跟我说清楚，你奶奶再哪里呀！再有要出去，你也得先换身棉衣，要不然你先得冻病。”那小女孩道:“我不冷，棉衣给奶奶穿。”

萧逸歌拿起地上的包袱道:“我包里还有一套棉衣，保证奶奶也有的穿，你怀里那身就先自己穿上，你要是不穿，我就不帮你去找奶奶了。”说完故作生气的神态。

萧逸歌赶忙扶住她，不让她磕头，道:“你起来慢慢跟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小女孩听到她的话，不禁面露喜色又要磕头，头刚低下的一瞬间，便栽倒了下去，萧逸歌赶忙接住她的身体，她顺势倒在了萧逸歌的怀里。萧逸歌轻轻摇了她几下，叫道:“小妹妹，小妹妹，小妹妹……”

她缓缓有了些意识，用微弱的声音道:“我……已经五天没吃饭了……奶奶……奶奶……”说完又要晕过去。

萧逸歌站在一处空地上，望着远处的一座山道:“你们平日会去那座山上找吃的吗？”

小女孩道:“那座山看着离得近，事实上很远，腿脚快的人怕是十来天都走不到，又听说山里有狼，奶奶腿脚不利索，平日里我和奶奶都没去过。”

说完从地上的包袱里拿出来馒头递给躺在她怀里的小女孩，小女孩抱着棉衣接过馒头，仿佛一下有了劲力，睁开眼睛，咬了一大口馒头。

萧逸歌道:“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一定要慢慢吃，否则会伤身体。”小女孩哪里理会，只不停地狼吞虎咽，萧逸歌一直提醒着让她慢点吃，一个馒头下肚，她的身子渐渐地恢复了一些，萧逸歌扶她坐到炕沿上，从锅里舀了碗刚刚烧开的水递于她，她吃了馒头，喝了碗水，终于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萧逸歌把包袱里的所有吃食都放到炕上，道:“这些都是你的，你慢慢吃。”

那小女孩并不肯起来，只道:“你一定是神仙姐姐下凡，一定能帮我找回奶奶，求求你，求求你。”说完不住地要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