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藏人间

这时一个额生独角的灰袍男子也越众而出，站到了高大男子身边，行礼说道：“鬼王大人请问法师，来此所为何事？”

“这位是本城之主，鬼王众欢大人，我是鬼王大人座下鬼官，鬼王大人言语难懂，我为它通译。”自称鬼官的灰袍男子说道，言语十分客气。

道士和阴阳法师出现在幽明之间，不常有但也不罕见，虽然阳世的道士和幽明之间的鬼怪并没有什么天然的冲突，但鬼怪们应对他们还是十分小心，如非必要，轻易不愿意与这些人发生冲突。

十几张大桌子围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圈，几十个身形各异的鬼怪东倒西歪地坐在桌前，有的勾肩搭背，有的怒目圆瞪，有的高声叫喊，每个鬼怪的座位前摆着少量的怪异瓜果，一个盛着猩红液体的酒杯，一个血淋淋的“主菜”。

“主菜”是一些低等鬼怪，宴会已经进行了一多半，大部分“主菜”都被吃得只剩下断肢残体，有的甚至只剩下一颗哭哭啼啼的脑袋。

鬼怪们的“生活”其实十分枯燥，作为食物和奴隶存在的低等鬼怪，大部分时间都依着前世的残留印记，进行一些无意义的活动；大鬼们则会被自己的灵愿驱使和折磨，做一些难以理解的事情，也有很多时间无事可做。

纯粹的魂魄无形无质，以一种近乎不可知、不可触的方式存在，想要观察和接触都很困难，更不用说是直接吞食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么干几乎没什么好处。

吞吃魂魄，不能充饥、不能解渴，只相当于让外来的魂魄暂居自己的阴身之中，做起来非常麻烦，倒是可以时刻感受到被吞者的存在和想法，也有可能壮大鬼身，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与被吞者共享自己的鬼身，那面对问题就更大了，这相当于出让自己身体的主权，可能让自己神智昏乱，甚至自己都不是自己。

眼前这个鬼王众欢显然就很不正常，不过鬼怪本身就是执念所生，高等的鬼怪更是极端的执念所化，如果不了解种种前因，很难搞明白缘由。

“我来寻一个活死人生魂，不知鬼王是否见到。”陆有德开口问道，同时直接拿出了那枚纸鸢，纸鸢飞起来，在面容变幻不定的鬼王头顶盘桓不去。

见到如此景象，大厅中的众鬼脸色都变了变，鬼王众欢又说了句听不懂的话，同时抬起手挥了挥，纸鸢燃起一团火焰，化作灰烬。

“鬼王大人说......那生魂，的确在它这里。”鬼官回答。

“此人还有一线生机，他的家人也在等他回家，请鬼王还回来。”陆有德盯着众欢说道。

鬼王又说了句话，声音变得有些大，这次就算不用那鬼官翻译，陆有德也大致能听出拒绝的意思，因为中间有两个词很清晰，“家人......不能.......”

那鬼官也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鬼王大人说，那生魂已经是它的家人，谁也不能带走。”

“什么意思？”陆有德一惊，但更多的是疑惑，他确实没听懂。

但众欢却不打算再开口，身后的一众大鬼开始显露出不安。

陆有德扫视了一圈眼前的鬼物，也没有再说话，最后转身拉着顾十良径直离开了。鬼怪不可理喻，在得到更多消息之前，在这里纠缠没有意义。

他现在也还没有动手打架的想法，自己此行为的是寻人，不是灭鬼，但凡还有办法，陆有德不愿意大动干戈。而且对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鬼王，本就不容小觑，再加上一众帮手，自己准备也不够充分，还带了个顾十良，真打起来讨不到什么好处。

离开鬼王府邸后，陆有德在城中找了个旅店模样的地方，虽然里面的老板和伙计明显都不太清醒，但陆有德索性不管它们，直接找了个房间就住了进去。

他和顾十良进房间后就把门窗都关上，以法力在门窗和墙壁上都画上符，最后一拍手腕，将那化成枯枝的孪枝摄了出来。

“关于这个众欢，你都知道些什么？”陆有德问道。

孪枝眼珠子又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后，回答道：“回禀法师，关于鬼王的传说很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吞魂这种怪癖肯定有原因，它为什么吞魂？还有......它说我找的生魂是‘家人’，什么意思？”陆有德问。

孪枝想了想，回答：“回禀法师，据说啊，鬼王生前是一位盗匪，因为无恶不作，为父母、兄弟、妻子所厌弃，最后更被同伙出卖而死，一生受尽孤绝之苦，所以死后化鬼，要吞食其他魂魄存于己身之内，让这些魂魄成为永远陪伴它、不会背弃它的家人......”

陆有德听后，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有几分可信。他仔细想了想，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这事情真的无法善了。

若这孪枝所说是真的，吞魂就是众欢执念所在，鬼怪是受执念驱使的怪物，鬼王的执念更是大得几乎不可化解，它不可能将周长新交出来。想到这里，陆有德渐生退意。

他与顾家姐弟非亲非故，主动来走一趟这幽明之间已经够意思了，毕竟和鬼王打一架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个不好就可能折损修为，就算冒险打赢了，自己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这么想着，他越发支持自己的决定，不由得瞟了一眼顾十良，打算找个借口糊弄一下这个小娃子，回去之后好跟他姐有个交待，好歹没功劳也有苦劳，走的时候还能再捞点钱。

正琢磨着怎么糊弄顾十良，孪枝突然说道：“法师啊，据说，这众欢不仅吞魂挑剔，只吞人魂，它对这些成了‘家人’的人魂保护得也很好。”

“它前前后后吞了八百多个魂魄，只有不到一百个变得阴阳不调，剩下的七百多个，有的历经几百年过去，还是保持着人魂的状态。”

陆有德听后，眼睛一亮，本来已经打退堂鼓了，但听到孪枝的话，心思却又一动。

鬼王为了防止大鬼们无事生非，要么会主动挑起一些厮杀和征战，要么就召集宴会，这种宴会每隔两三天就会召集一次，城中无事的大鬼都会参加。

鬼怪的阴身因为经历过一次变化，已经不同于阴鬼和生魂的阴身，虽然后者也有五感，能行走、发声、触物，但仍旧介于虚实之间，躯体不会有伤口、不会流血，更像一股纯碎的能量；但前者却更像真实的阳身，近乎实物，重新生出了血液、骨骼和内脏。

陆有德和顾十良进了大厅，看到了四周的景象，顾十良虽然自觉胆子很大，但还是吓得脸色惨白，他退了退，躲到了陆有德身后。

面容变幻不定的高大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陆有德面前。它说了句话，但好像很多人同时开口，很多不同的词语和音节重叠在一起，变成了杂乱无序的声音，根本听不明白它说了些什么。

但据说在千余年前，阳世的一些地域也有很多鬼怪聚集，部分居住在阳世的大鬼和鬼王掌握了接触生人的方法，频繁以生人为食，当时的道士为绝后患，联合佛门以及其他派别阴阳法师，几乎灭杀了世间绝大多数鬼怪，幸存的鬼怪也全部逃到了生死交界的幽明地带。

鬼王府邸的中央有一座大厅，此时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但鬼怪的阴身又远不同于阳身，阳身是真实存在的生命，需要喝水、吃饭、睡觉，会受伤、流血、死亡；但鬼怪的阴身却像徒有其表的仿制品，脑袋掉了可以重新接上，五脏六腑被掏空可以长回来，会感到饥饿、劳累、困顿，但却并不是真的需要吃饭和睡觉，鬼怪只是存在，并非活着。

宴会大厅中的主座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只是坐在座椅上，几乎就有一般成年男子的高度，高大男子脸上笼罩在一层迷雾中，脸孔好像随时变幻，虽然没有狰狞的外表，身形也不是场中最高大的，但很明显，它是在场地位最高的鬼怪。

陆有德一行的到来稍稍破坏了大厅的喧嚣气氛，众鬼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看向几个不速之客，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或好奇、或戒备，虽然大家掩饰得很好，但从眼神中还是隐隐有畏惧之情。

不过对鬼怪来讲，道士也可能是救星。

大多数鬼怪并不想一直游荡于轮回之外，也想进入阴世、重归轮回，而道士们掌握着超渡鬼怪的方法。很多鬼怪主动接受道士役使，以积攒功德，换取帮助，超渡自身前往阴世。

就算没有守门鬼兵提前通报，大厅中的一众大鬼对陆有德的到来也有心理准备，刚才陆有德的役鬼符诏动静太大，在座有一半大鬼身上没有鬼王令约的束缚，被他的诏令选中过。

它也不与其他鬼怪说话，只是偶尔从面前的食物身上扯下一点东西，塞到嘴里咀嚼，似乎在回忆和思考什么东西。

与其他桌子上哭闹呻吟的鬼怪不同，这只被吃得只剩上半身的鬼怪，竟一直强忍着疼痛，丝毫不敢吱声。

陆有德进来后就暗中法眼观察这只鬼王，心里微微一沉，那孪枝所说都没有错，这是一个吞魂之鬼，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鬼王。

在这阴阳杂乱的幽明之间，鬼吃鬼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吞魂却是一种罕见的现象。

对鬼怪来讲，道士几乎就是它们的天敌。鬼怪的身躯难以摧毁，但道士却有办法将它们打得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幽明之间远离阳世，而且即便身处阳世，也有生死法则的限制，鬼怪很难接触到生者，所以生者死者基本相安无事。

它身上的气息如同变幻的面孔一般诡异多变，而且时刻释放着一股令周遭战栗的威压，其他鬼怪不知道是敬畏还是单纯的恐惧，全都主动与它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