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经年

这段时日，她有时会见他独自一人沉思，与他说话时，他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他不说她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想到他新伤未愈，心事郁积于心，终究对身子不好。

“没…..没什么？”苏怀瑾仍旧不打算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什么心事呢？除却对于未来的一丝忧虑，陆照留下的那两个小人儿，陆照望着音若的眼神，也总会让他不断想起，而后心间酸涩，这种酸痛之感，开始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你好像，自我那日对你说起师兄那两个小人儿的事情后，就这样了，”顾音若见他低垂着头不去看她，神色也有些别扭，仔细回想这段时日两人说过的话，记忆便定格到了那日之后，“你该不会以为，那两个小人儿，有什么别的含义吧？”说到这里，她不禁笑道。

“哥哥，此次遇袭之事今上应该已经知道了，楚越也回去过，入宫向他禀明了你的情况，你伤得这么重，我们还是等你的伤彻底好了再回去吧。”

顾音若见他脸色仍是苍白，很是心痛，知他这伤虽好了许多，但他到底身体底子弱，这一箭贯穿了他的胸膛，也让他经她调养后好不容易好些的喘疾，又严重了。

“没事的，裴岩既已下狱，近来东厂也无重要事宜须得我去处理，我回了京一样可以先在府上休养，等伤彻底好了再回宫里和东厂当值，在哪儿养着，不都是一样的么？况且……”苏怀瑾道，说到这里，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苏怀瑾却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见这丫头如此说，心间一阵暖意开始蔓延，不禁觉着自己这段时日是为了这么点小事钻牛角尖了，归根结底，是他对自己不自信，也并非是怀疑他二人之间真有什么旁的情愫产生。只是这会儿马车晃了一路，他牵动了胸口的箭伤，他不禁有些难受。

“你呀！”顾音若觉察出他的不适，便将车窗轻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一面轻抚他的胸口，“哥哥，要不要喝点水？”

苏怀瑾轻轻点头后，顾音若便用拿出勺子，从水袋里倒了一勺喂给他喝，其实她能看出来，他此刻身体不适，不仅仅是因着颠簸带来的伤口疼痛，也是因着心中的难过和顾虑吧，正欲安抚他，不想苏怀瑾先道：“若是有一日，你师父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要你离开，你会不会……”

真是人在病中思虑多，这人今日怎么这么多想法？未说出口的几个字，被她以吻封缄，“音若不会离开哥哥的，说什么也不会。便是师父知道了，我觉得，她也会喜欢你的。”顾音若松开了这个吻，温热在唇间蔓延。

“你怎么这么确定……她会喜欢我？”苏怀瑾疑惑道，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旁人喜欢的地方，别说知道了他是内臣，便是不知道，就他这副苍白得毫无生气的面容、面对旁人时冷冰冰的模样，招人喜欢才怪了。

“哥哥相信我，音若的感觉不会出错的。我师父这许多年一直独自隐居于此，向来不问外界是非，除了对我和我师兄好，对旁人，从来都是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可我觉着，师父看你的眼神、有些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就是觉着，她应该是喜欢你的，甚至觉得，你很亲切。”顾音若道，语气很是笃定。

“是么？那我有幸，和你师父还有些相似之处了。”苏怀瑾淡然一笑，其实，他也觉着，玉真道人有些熟悉，偶尔会让他觉着，与他记忆里娘亲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那是自然，你们都是音若最在意的人啊！”顾音若笑道。

苏怀瑾每每见这丫头一笑，他所有的愁绪、恐惧甚至是自我怀疑，都会消减许多。这便不再纠结于此。待马车终于入了城，离苏府越来越近，却听到一个男人大声嚷嚷着，苏府门前聚集了一些来往的行人，在看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顾音若道。

马车在苏府门前停了下来，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和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立于苏府门前。大声嚷嚷的，正是苏怀瑾的异母二弟苏怀瑞，另外两人不是他爹苏成彦和后母苏钱氏又是谁？

“你终于回来了，你府上这些下人什么态度啊？我好歹也是你弟弟，来了就是客，有这么招呼客人的么？”苏怀瑞嚷道。

苏怀瑾自然知道他们来了就没好事，此刻身子再累，也撑着下了马车，神色自若地向门前守卫之人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等守卫回答，苏怀瑞便抢先道：“我看上了你府上的秋樱姑娘，想娶她为妻，下个月便娶她过门，我已是她未来夫婿，你这下人拦着我不让进去，是什么意思？！”

“哦？你想娶秋樱，有问过她的意思么？”苏怀瑾此刻只觉荒唐至极，且不说秋樱还比苏怀瑞年长几岁，更重要的是他这个异母弟从小便被惯坏了，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秋樱若跟了他，那这辈子也就毁了。

“督主！”秋樱闻声也赶了过来，“我不要嫁给他，死也不要！”她语气坚定，清秀白皙的脸庞上已带上了几缕泪痕，梨花带雨更显楚楚动人。

“督主，从你回来几日前开始到现在，他已过来闹了几回了。若他再不走，我这便去通知东厂的人过来吧？”守卫道。

“苏怀瑾，别以为你是东厂提督我就会怕你！你若不同意，我就把这事闹大，到时候这事传开来，看是你这个东厂提督还是我一介草民更下不来台！”苏怀瑞满脸尽是无赖之色，开始大放阙词。

“你没听到么？她不想嫁给你，”苏怀瑾此刻神色冰冷，一个眼神也不想多给他，“此事用不着东厂。”

顾音若此刻怒不可遏，若不是此刻女扮男装身份不宜被他们知晓，她便是上前抽此人几个巴掌，再撒点药粉折磨得他求饶的心都有了。

“阿瑾啊，不就是一个婢女么？你弟弟既然喜欢，赏给他也就是了。”苏成彦道。

“就是，一个婢女，瑞儿看上她是她的福分，竟然还说不想？你这再不答应，就别怪我们不给你面子了！”苏钱氏开始骂骂咧咧。

顾音若不禁觉着有其母必有其子，这副恬不知耻的嘴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婢女怎么了？婢女就不是人了么？她不是一件物品，谁想要就该给谁的？请你们自重！”顾音若忍不住道。

“你们想闹便闹吧，秋樱是我府上之人，她既不同意，我便不会把她嫁予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这来往之人，都可以作证是谁蛮不讲理在闹事，就算此事闹大，便是闹到圣上那里，占理的会是谁？识相的，赶紧给我滚！”苏怀瑾此刻神色不怒自威，眸子里只剩下阴寒之色。从前他们过来找他要银子，他都忍了，可今日之事，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顾音若知他又犯了喘疾，忙拿来药丸，和着水喂他服下，并轻抚他的后背帮他吞咽。她知道他的喘疾任何时候都可能发作，故而将熬好的药制成药丸，也更方便携带。

至于他方才未说完的话，她自然也知晓他的意思，“我知道哥哥在担心什么，既如此，我们便回去吧，只是等回了府，即便宫里和东厂有再要紧的事宣你过去，你也得在家休养，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也不同意现在回京。”那日楚越追出去后，在山崖下找到了刺客的尸首，无从辨认是谁的人，便已是死无对证，她知道这刺客是冲着她来的，她的瑾哥哥是担心她的身份已然暴露，若传到京城其他什么人耳朵里，后果更不堪设想，他们不能再躲在这药庐里坐以待毙了，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师父保重！”二人这便向玉真行礼，而后上了马车。

山间小路有些崎岖，马车摇晃了一路。顾音若将苏怀瑾轻轻揽在自己怀中，尽量让他的身子放松下来，可即便如此，他仍是觉得胸口的伤牵扯得有些疼，连带着更是滞闷。且这一路上，她都见他面色沉郁，好似有心事的样子，“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若是放到从前，她是断不会在尚未完全确认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将徒儿托付于他的，此番既同意他二人之事，一来眼见陆瑾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二来也是因着他的眉眼像极了自己的一位故人，或者说，是至亲之人。眼缘，有时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转眼距二人来到药庐已过去了近一个月，苏怀瑾虽箭伤还未好全，却也觉着不得不回京了。

“我答应你，回府后我便不离开府门半步，你也要答应我，在我的伤彻底好起来之前，这段时日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门，刺客的事我会派楚越他们继续去查，至于采买之事就交给其他人吧。那日之事……我是真的害怕了……”苏怀瑾想到那刺客箭法极准，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挡住了那支箭，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此次前往药庐已很是隐秘，他却仍是没能护住他的姑娘，让她的身份暴露，他很是自责。这些年一路爬上东厂提督之位，经历再大的危险他都不曾畏惧，可此刻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对方还在打顾音若的注意，他便再无法保持镇定了。

“哥哥别怕，”顾音若一把拥住了他，她知道他并不是无坚不摧之人，而自己，就是她的软肋，“没事的，都过去了，以后音若一定更谨慎小心些，我们日日在一起不分开，便是对方再强，也找不着机会下手啊。”

玉真此前已做过挽留，见徒儿执意要同这位陆公子回京，此刻便不再说什么，只道：“回京之后，更要处处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再不可如从前那般糊涂任性了。不论发生任何事，记得第一时间传信给师父！”玉真说着，望着顾音若满眼尽是关切。

“前辈放心，陆某便是拼出这条性命，也定会护音若周全的。我若有负于她，别说您不放过我，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苏怀瑾道，语气很是坚定。

“哥哥，你说啥呢？音若要你好好的，不要你拼命！”顾音若急了，“师父，瑾哥哥待我如何，您都看在眼里了，他绝不会负我的！”

“好啦好啦，你这都还没嫁给他呢，胳膊肘就向着他了，”玉真莞尔一笑，“路上小心，多保重！”

山间一场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桂花香似有若无，一阵风吹来，却是更冷了些。时下，已进入深秋了。

“师父，我和瑾哥哥要回京了，我们是来向师父道别的。”二人将行李收拾好后，顾音若便背起包裹，扶着苏怀瑾，缓缓行至云隐观门前，向玉真告别。

“不…..不然呢？”苏怀瑾这下却是抬起头，正对上她秀丽的眸子，神色认真道，“你与他自幼一起长大，你这般玉雪可爱，他便是对你有超出师兄妹的心思，也不奇怪。”

“你想哪儿去了？”顾音若却是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观他这般神色和说辞，难道是吃醋了么？面前这人，怎的这般可爱？“且不说他对我到底有没有旁的心思，我是一直拿他当亲兄长看待的，便是他有那个心思，我就该接受了？一直以来，我心里都只有你一人。”

“知道啦师父，有什么事，音若第一个同您说！”顾音若笑道。

“陆公子，音若的师兄已然离开，我这宝贝徒儿，以后就交由你照顾了，发生任何事，你都要记得护她周全，若是让我知道你有负于她，我玉真第一个不放过你！”玉真又道，秀丽的脸庞，望着苏怀瑾，神色威严。

“嗯嗯。”苏怀瑾也顺势将她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发丝。只想起此前陆照留下的那两个小娃娃，心中仍有些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