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甚丑

朝上十分安静，并无人敢接白若松的话头。

大理寺监牢失火这个案子，因为涉及了皇后嫡子，楚王徐永明，人人都知道不会像是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但又正因为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方琳琅一直没有起复，谁也不想去接手这么个烂摊子。

徐云瑞从床上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洗漱、用膳，临出门了叶明玉帮他整理整理了衣冠。

“我看这几天外面很不太平，”徐云瑞开口道：“你尽量不要出门了……也尽量不要让陌生人进出王府……我只怕你出事。”

叶明玉笑道：“我知道的……今天大朝，你也万事小心。”

“放火的人确为钟水芸，”白若松并不在意一片寂静的朝堂，只是接着往下说道：“但整件事情，却并非钟水芸谋划的……钟水芸的父亲死后，钟水芸独自一人生活在明阳巷中，她是女性中庸，在外头做事并不如乾元方便，最后找了个账房的活计。”

这些事情方琳琅也曾经查证过一遍，都一一记录在案，供人调阅。

白若松接着道：“是谁家的账房？是思源客栈的账房，思源客栈的掌柜名为陆天河，按辈分，当是安国公的侄孙。”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陆正则并没有说话，倒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吏急道：“白大人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那陆天河虽是陆家子弟，与国公爷却是出了五服的……难不成，白大人要说是安国公府指使他，火烧大理寺监牢，最后害死了楚王殿下吗！”

白若松愣了愣，苦笑道：“这位大人，我的话都还没说完，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徐云瑞低着眼，心下却暗道，陆家果真是没有人了。

若是放在从前，这样的场合，轮不到这样的人说话，说话的人也比他气定神闲得多，自然也不会显得气急败坏、心思浮动。

那小吏愣了愣，见陆家一系无人帮自己说话，咬了咬嘴唇又站到了一边。

白若松这才接着往下说道：“此事方大人已经查证过，微臣不如方大人经验丰富，不知什么办案的窍门，便只能用笨办法，一户户走访了去……终于，微臣问到了一些有趣的、被遗落了的信息……”

“大理寺监牢失火前三天，有人曾经在思源客栈的后门见过钟水芸，当时她正在和一个中年男子说话……钟水芸自家中突遭变故之后性情大变，平日里不苟言笑，也无甚情绪起伏……但那一天却十分激动，与那男子手舞足蹈讲了半烛香的时间，这才回到了客栈中。”

白若松顿了顿，继续道：“证人是客栈隔壁点心铺子的伙计，他负责洒扫点心铺子的院子，点心铺子的后门与思源客栈的后门斜对着，只隔了一条窄窄的冷巷……他那短时间一直在院子里活动，因此钟水芸和那男子并不曾发现他……他却能够透过虚掩的门扉，看到冷巷里的景象。他识字，附在奏折后头的，是他自己写的证词，已经签字画押了。”

一官员出列问道：“方大人当时并没有查出此事么？”

白若松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大理寺监牢失火一事闹得满城风雨，那伙计唯恐惹祸上身，在大理寺第一次去问的时候三缄其口……加上他本人与钟水芸并没有什么接触，故而方大人也不曾料到，他竟然掌握了这样的消息。”

那人又问：“那白大人是如何得知的呢？”

白若松便轻笑了一声：“一来大理寺监牢失火一案已经盖棺定论，民间也都知道结案了，那伙计便没有那么防备；二来这些走卒小贩，最爱做的便是吹嘘自己，定要展现出一二不同常人的本事和消息，好像这样就能觉得快活似得，故而事情结束后，这伙计喝酒的时候就对人提起过，自己早知钟水芸不对劲……将这事儿拿来作为谈资；最后……当然，大理寺也许了他一些好处。”

那人低了眼，便也不再追问了。

莫说是那些平民百姓，就是官员之中也有不少好为人师的，两杯黄汤下肚，就一个个都不知今夕何夕，十个里有八个是管不住嘴的。好在皇帝不爱计较这些酒后失言，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言官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然若是跟着前朝来算，这里站着的诸位大人，一半以上都要吃牢饭去了。

白若松见无人继续提问，这才又看向了皇帝，往下说道：“微臣得知此事，便开始寻找那中年男人的身份……或许他与失火案并无什么干系……但是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微臣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实在也是没什么其他可查的了。

方琳琅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任职多年，眼光毒辣、经验老道，最后得到了钟水芸这个答案。

以白若松的手段，若不是正好撞到了这个伙计，很难比方琳琅多翻出来些什么。

徐云瑞却不怎么相信这话——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难不成方琳琅倒霉透顶，但白若松却能撞了大运？

但白若松是皇帝的人，左右不会和他作对，徐云瑞也懒得给别人使绊子。

白若松往下说道：“很快，微臣找到了当天在附近的百姓，有一位洗衣妇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她恰好路过那条小巷，一个中年男人出来之时没有看路，将她撞倒在了地上，此人不仅没有道歉，反而还辱骂了她一句，之后行色匆匆地走了……那妇人看到了此人的样貌，大理寺进行了详细的记述……那中年男人看着四十上下，是个体格高大健壮的中庸，有一双鹰眼，神情阴鸷，口音不似都城中人，反倒像是丰州地界的……穿着衣裳是锦缎做的，但大小却不合身，看着十分怪异。”

洗衣妇大多都是为了小富小贵的门户干活，大户人家自有丫鬟粗妇做事，贫农又不会请人伺候自己……都城中这样的人家不在少数，勤快点的账房、管事甚至管家的车夫，家里都算小有积蓄，洗衣妇和短工类似，都是从这些人的手里赚点辛苦钱。

徐云瑞吸了吸鼻子：“估计就是在今天了，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就又要等到十五天后……夜长梦多，迟则生变，父皇向来是喜欢快刀斩乱麻的……城门那里也来了消息，这几天陆续有陆家一系的人出城了。”

安国公府有爵位在身，与陆家关系密切的，如赵迅捷之流，身为官员，无故自然不能擅自离岗……但依附于安国公府生活的不少人都只是布衣白身。这些人身份低微，故而嗅觉也越发敏锐，大概已经觉察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都想着尽快远离风暴的中心。

福宝接过了奏折，低着头交给了皇帝。

白若松朗声道：“微臣代领大理寺卿一职后，便翻阅了大理寺历年来封存的卷宗……在大理寺监牢失火一案中，微臣又有了新的发现。”

自徐云瑞能够上朝开始，他看到陆正则的次数便屈指可数，在早前，陆佳行还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是陆佳行“代父上朝”，陆佳行死了之后，陆正则大概也就出现了一两次。他基本上不会说话，总是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下面自然有人愿意替他开口的。

风暴来临的那一天早晨与平日里任何一个早晨一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昨天去买书，路过了思源客栈，发现一楼的大门紧闭着。”叶明玉摇了摇头：“问了一旁卖笔墨纸砚的，才知道这客栈已经关了好几天了。”

思源客栈的老板也姓陆，若认真算起来，应当是陆正则侄孙那一辈的，不过关系已经很远了。

今日的时局微妙，徐云瑞也改了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甚至替换了冠上固定用的金簪，换成了一支淬了毒的尖针——

变化自白若松开始。

“陛下，微臣有事起奏。”

白若松走出了队列，他还相当年轻，大理寺卿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总让人觉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个风流倜傥的文人。

“商人重利，”徐云瑞轻笑了一声：“他们未必真的对安国公府感恩戴德，我可听说了，挂在陆家名下的商号，每年除了交给朝廷的税，还要给陆家交‘税’一成……仔细想想，我若是陆家的商人，怕是对陆家又爱又恨吧。”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徐云瑞便要去上朝了。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看向了身边那几个老家伙，他身侧不远处站着的就是文渊阁的台辅章柳，老柳精似乎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往白若松的方向瞥了一眼。

徐云瑞实在太了解章柳这样的人了，虽然章柳什么也没说，但心里想的无非就是一些“年少轻狂”“庶子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感慨。

也没什么杀伤力，顶多只是用来防身。

朝会开始一如既往的无聊，叫徐云瑞惊讶的是，陆正则竟然也出现在了朝会上——

虽然关系疏远，这位陆老板也借了不少安国公府的东风，生意一直红红火火，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