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49
“嘎吱——嘎吱——”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一点点逼近，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玄都的视线之中，这身影穿着粗糙的布衣，远看便如同一个垂垂的老者，然而走得近了，才发现这“老者”竟然长着一张年轻的脸。
那人一步一步朝两棵树之间走来，穿梭在这膝盖厚的雪堆之中，于他犹如闲庭信步一般，似乎毫不费力。
他走到东边那棵树下，方要弯腰寻找什么，身体却忽得顿了一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该来的。”说罢，他重新站起身来，看向了雪地里玄都藏身的地方。
有那么两棵树，高耸入云，树干足有十人合抱粗细。这两棵树究竟是什么树已不可考，只知连最年长的人也无法知道这树究竟长了多少年。两棵树相对而立，相距约莫三丈有余，就这样隔首相望，度过了无尽的岁月。
有人说，有两个仙人在此地羽化成仙，他们的肉身不腐，就化作了这两棵参天大树。这树究竟是不是仙人的肉身已不可考，但这个地方倒是确确实实被称为化羽坡。
刚刚停下的大雪在一东一西两棵大树的数根和枝丫上布满了雪白的光辉。西边的那一棵树下，看似平整的雪地微微动了动，随即又归于平静。
他的话音方落，玄都知道自己已被发现，便也自雪中站起身来，身上的雪花纷纷滑落。
“你便是玄都吧。”那人看着他点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混元有你这般人物，极是难得。”
被这般模样的人以长辈的姿态夸赞，玄都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但他明白，这个人看似二十来岁，实际上算来已是八百多岁的老妖怪了。
“你站在这阵中，那就是我赢了。”玄都缓声说道。混元最为得意的，一是丹药，二是法阵，二者相生相克，互为首尾。
三才六甲锁魂阵便是最为厉害的法阵之一。这阵法布起来殊为不易，需要选用灵气浓郁之地，在三煞位和除天地之外的六卦处埋上朱砂石灰等九种特制之物，再在天地卦位布引魂之物，画上锁魂符咒，如此一来，灵气只出不进，这阵中就变成了真正的死地，一旦有妖物邪物布入法阵，体内灵气就会被快速抽干，且根本无反抗之力。
然而此阵只对依存灵气生存的的妖物有效，人走在其中最多会感觉身体稍有不适，并不会有什么实质的伤害。
“以锁魂阵抽我丹药之灵气，确实是个好办法。”那人说道，他方在此地站立一会，已似乎老了五六岁。
“说起来，你也算是我的祖师爷，不过今日，你恐怕要死在此处了。”玄都抚须说道。
在那片雪地之下，一个身影静静地趴着，不发出一丝声音。他身体便似跟雪地融为一体一般，若非走到他上边狠狠踩上几脚是决然发现不了这个人的。
而这个人却从雪地的缝隙中紧紧盯着前方，不肯放过这月色下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嘎吱——”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一点点变大，玄都目中的欣慰瞬间消失，化作了冷厉。
所以他赋予他使命，虽然他用一个并不存在的复活死人的丹药作为引子，但玄都相信，等这个孩子的执念消散的那一天，这神药有或者无便不再重要了。
雪停，云散。皎洁的月光洒在光洁的雪地上，散发出点点银光。
如果你能透过雪花看到这个人的样貌，你就会发现他下颚上的山羊胡，此人正是为追踪挖心妖人而下山的玄都道士。
他已在此地蛰伏了一日一夜，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身上，才把他埋作了这副白花花的样子。身在雪中，身体的温暖和雪花的寒冷隔着衣服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或许他在晋元身上看到了曾经为了修习道术而通宵达旦不肯休息的小玄都的影子，又或许他看到了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心中燃烧的那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但不管如何，他终究还是出手了，在那把刀刺进他的身体之前。
只是自己，终究小看了他的执念吗？玄都眉头紧皱，思索着。
等自己找到了他，或许不用对他那么苛刻，或许只依靠使命感并不够……如果带他回混元，或许可以像之前的自己一样，慢慢化开心中的玄冰。
看来是时候去给他买一身道袍了，玄都如此想道，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或许他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玄都如此想道。他着实为当日抛下晋元的事情而追悔不已，晋元不过是个心怀执念的孩子罢了，他的执念归根结底只是因为爱，自己实在不该对他要求如此苛刻。
想起晋元与他捉鬼降妖时的勇气和毅力，玄都忍不住暗暗点了点头，或许上天让他遇到晋元便是一种奇妙的缘分。玄都一生未曾收过一个徒弟，只因他总觉那些唯唯诺诺的混元弟子均没法合了他的性子，也因他一贯闲云野鹤受不得授徒之事的束缚。然而不知为何，当他走在街道上，看到一个为了保护弱小而遭殴打却依然悍不畏死的乞丐时，却忽得觉得这股劲很是亲切。
玄都却未动。
“这三才六甲锁魂阵布得极是工整，且藏于这深雪之中不露痕迹，确是不一般。”那人环顾一番四周，缓缓说道。
而在这之后，与这孩子的相处中，他便发现这孩子心中的执念之深已到了难以撼动的地步。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小的屋中，不肯打开一丝一毫看向外界的门户，好似这世界并不需要他，而他也不需要这世界。
这种执念迟早会吞噬他，玄都明白，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会失去自我，或失去生命。
自与晋元分别，已过了十七日，这段日子以来，玄都花了不少日子找寻晋元的踪迹，然而却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