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忆
“说吧，有什么必说不可的事情让你一路跟着我到这里？因为你是我弟弟的夫人，我才容许你如此放肆。宫外女眷非传召不得入后宫，若是让人撞见，还以为我要和你密谋什么。”等到了偏殿，皇后在桌边坐下，抬头斜眼看着眼前的弟媳妇，语气咄咄逼人。
“娘娘，我想接叶嫣出宫。”叶夫人“扑通”一声跪在皇后跟前，背挺得笔直，仍是低着头，斩钉截铁得说道。
“叶嫣是要当皇后的人。你觉得可能吗？”皇后别过头去，冷冷说道。
她原本是天之娇女。出生于百年望族叶家，父亲是大夏王朝最年轻的丞相，母亲是东海三大家族之一的方家嫡长女；祖父曾官拜国子监祭酒，祖母是京城四大家之一王家的嫡次女；皇后是她的亲姑母，当今皇帝是她实打实的姑父；还有个戍守边关的骁勇善战的亲叔叔。其余的堂亲表亲要是数起来，半个天下都是她的亲戚。
当年皇后亲自把她接入宫中教养，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原本是命定的太子妃，命定的下一任大夏皇后。
可她母亲却告诉她，她永远也做不成太子妃，也不必用太子妃的要求来限制自己。她就是她，她是叶嫣，是父母的小平安。
皇后猛得回过头来，满眼不可置信得看着她。
“你.......”皇后本想训斥她胡说，可是方家嫡女自幼在万花谷长大，未嫁人前也是小有名气的医女。皇后说不出来反驳的话，甚至下意识得没有怀疑过她说谎。
“她得过风寒，太医来请脉，从来没说过她脉象异常。”偏头仔细回忆了一下，皇后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自己亲手选好的太子妃，未来皇后的接班人，如何能因为这个捕风捉影的预言随意更换？
“娘娘，她中的是夺命千丝，是蛊毒。脉象无异，但是确实是药石无医。娘娘不信，大可以明日宣刘太医来问。”叶方氏合了眼帘，有泪水自下巴滴落，溅在衣袖上，转瞬消失，只留下一片浅浅的水渍。
“叶嫣打从出生时就在京城，盛京与苗疆相隔何止千里，如何会中蛊毒？”皇后嗤笑，出言质疑。
“是我。我少年时候就对苗疆蛊毒感兴趣，嫁人前曾去过一趟苗疆，是那时候带回来的。那蛊毒此前一直潜伏，像是死物，我也不曾多在意，就一直放在了药柜顶格。”叶夫人目光失去焦距，语气空灵，陷入回忆。
“叶嫣周岁那日，我抱着她在药房找师父给的‘忘忧草’，不小心碰倒了柜子。装着蛊虫的盒子掉下来，掉在叶嫣的襁褓中。那蛊虫似有灵识，瞬间消融在叶嫣手上。所以叶嫣手臂上有个微不可见的红色印记，我一直骗她是胎记。其实是千丝夺命蛊的标记。”她痴痴说道。
不由得皇后不信，她知道这个胎记。叶嫣在门外掀开寝衣，手腕上三寸，确实有个缠绕着的红色印记。
皇后又怒又急，站起来咬牙切齿了半天，最后拂袖恨恨得说了句：“自作孽！”
当然是自作孽。如果不把蛊虫带来叶家，或者一早处理了它，或者那日不带叶嫣进去.......有那么多的或者也许，可都不可能实现。她热爱研究苗疆蛊毒，嫁来叶家也不打算放弃这个爱好；所以她不可能处理掉这个传说中整个苗疆只有两个的夺命千丝蛊。她疼爱叶嫣，那时候恨不得把她绑在胸口看她长大，也一定会带她进药房。
这一切都是必然。
叶嫣的悲剧，是她，她作为叶嫣的母亲，一手造成的。
是她亲手害死了疼爱的女儿。
叶家夫妇正当盛年，生下叶嫣以后却再也没有孩子。叶夫人打从那日以后身体状况也一落千丈，最后落得要用药草续命的地步。
房间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叶嫣转身回了寝宫，给奶娘撒娇说没有看见母亲，然后听话去睡觉了。
她到底才九岁，理解不了活不过二十岁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她想，如果能回到母亲身边，就算只能活到二十岁，也是值得高兴的。
如果入宫为妃，能不能活到二十岁还另说呢。
后来皇帝有意把她赐婚给恭王，皇后借题发挥，把她送回了叶家，绝口不再提让她当太子妃的事。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明白自己是叶家的弃子，皇后养了五年的废棋。她父母依然爱她，这永恒不变。但是对于整个家族，对于太子的大业，她已经失去了作用。
叶家有无数宗室女可以入宫，成为皇后的最佳人选却只有她，可惜她母亲用一种意外而残忍的方式堵死了这条路。
皇后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她母亲也以为她不知道，她也一直装作自己不知道。
直到两年后，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她第一次吐血。
她母亲再也瞒不住，只能告知她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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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千丝蛊会慢慢蚕食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得吞掉她的内脏，最后她会七窍流血而亡。这是苗疆医书上写的。别的感觉不到，但是她身体倒是真的越来越差，不得已要靠母亲从师父裴允处要来的聚魂丹活着。
裴允多年前路过盛京来看过她，她还记得他是个年轻的俊秀青年，想不到这么年轻就当了母亲的师父。医术尚不敢说，驻颜确实有术，岁月丝毫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彼时叶嫣母亲泪眼朦胧得求他，他看着叶嫣天真可爱的脸，眼里有无奈和无力，最后缓慢的摇了摇头。
叶夫人晕死过去，叶嫣却安慰裴允道：“没关系的裴叔叔，我不难过，我能成为娘亲的女儿，已经很满足了。”
裴允笑着纠正她：“我的年纪，当你爷爷都绰绰有余。”
这便是唯一的一次见面了。
万花谷每年都会给她配一年的聚魂丹，不辞千里得让谷中弟子送过来。这药只能让她不那么痛苦，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人知道夺命千丝如何解。
东方谷主曾经提及过，也许五毒教教主知道如何解这个毒。可是五毒教主性格诡异行踪飘忽，事到如今有没有这个人都没人知道，从何处找她？
只有叶夫人从不愿意放弃，一直在找医治她的办法。
她这一生，除去这意外中的夺命千丝，一直过得很顺心。
她有一个好哥哥，总是在城中买些新奇的玩意儿给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给她摘下来。
有一个好父亲，不强迫她学不喜欢的女训女诫女工，还给她搜罗天下医书。
祖父祖母，和父亲政见相悖，但是顶疼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要她回老宅，次次不让她回去，明明和丞相府就差着几步路。
还有长到十七岁就见过一次的叔叔，回京城那半个月，天天恨不得把她别在腰上，因为自己只有四个儿子，走的时候还差点掉眼泪。
画面一转，又是陈素带她去踏青的场景了，她身体不好，总是让陈素不能尽兴。但是陈素依然处处照顾她，把她当做真心朋友。
再后来，她遇到了沈浔，还如愿以偿成为了他的妻子。
她睡梦中忆起过去十七年间许多事，桩桩件件，都令人怀念这世间。
桩桩件件，都让人舍不得就这么死去。
她四岁入宫，如果没有发生她母亲和皇后的那场谈话，她大概会在宫中待到死去，也不可能来到扬州，嫁给自己梦寐以求的人，看到如此热闹的灯会。这一生到这里，其实已经够了。
她睡得不安稳，胸口的伤一直隐隐作痛，意识模糊间，又想起那年春日。
叶嫣走前恋恋不舍得看了她母亲一眼，叶夫人目不斜视，一直低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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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进行到一半，皇后便以不舒服为由牵着叶嫣离开了，留下赵贵妃主持大局。叶夫人跟出去，一路无言得跟到了凤仪宫。
叶嫣知道自己中的是五毒夺命千丝那年，才九岁。
也是像这样的上元节，盛京城下了好大的雪。皇后在后宫设宴，她母亲以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出席，见到了坐在皇后身侧的她。
那时候她已经九岁了，五年间和母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端阳宫那么大，她坐在最上头，母亲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没办法扑过去喊一声娘亲。
比起这些令人头大的女工诗词，她更渴望看完母亲带进宫的医书。她也不想当皇后，当皇后有学不完的礼仪，看不完的女诫女训。
雪下得很大，皇后没有赐她母亲乘轿撵，叶夫人是撑着伞一路走过去的。
叶嫣不敢回头看，害怕自己落下泪来。
等到了凤仪宫，皇后和颜悦色得让奶娘带她去洗漱休息。转头换了脸色，冷冷得喊叶夫人去偏殿。
她便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了。
她琴棋书画学得实在是不好，皇后也不曾强迫她，总是笑吟吟得同她说，没关系，我家嫣儿是要做皇后的，皇后不会这些东西也无所谓。
“娘娘，叶嫣做不了皇后——她活不过二十岁。”叶夫人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语气悲恸。
叶嫣只是想来和她母亲道个别，刚走到门前，就听到这句。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知道去组织表情反应这个事情。
可她不能和姑母讲。
姑母说这些话大逆不道，她说过一次，被罚着跪了一晚上的佛堂。
皇后拽住了她的手，给她夹了四喜丸子，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嫣儿，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