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时帘幕无重数

沈浔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世上喊他“阿浔”的唯有这一个人。

当年和苏十三娘并称为“如意双娇”的杜秋娘。

说起来又是另一桩往事了。

苏十三娘早有一探究竟的意愿，苦于俗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

上官映雪是习武之人，加上幼时在华山曾经学过马术，毫无悬念是第一个到的。苏十三娘费尽全力，也没能跑过他俩兄妹。还好上官子兼算是个君子，最后让她第二，免除了她被上官映雪提出无理要求的机会。

沈浔虽然稍晚出发，但是并没有晚到太多。

那年沈浔不过十八岁，正是在武林大会大放异彩名满天下的时刻。与此同时，他“落花公子”的名号也渐渐在江湖上出现——在当时，他还是个非常洁身自好的少年公子。

华山剑宗在那次武林大会上大败西域日月神教，正是因为沈浔一手“落花无声”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日月神教的教主在之后找到如意阁，希望得到沈浔“落花无声”的剑谱。苏十三娘与杜秋娘，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沈浔。苏十三娘的美貌利器一直管用，天下又有几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唯独在沈浔这儿碰了钉子，他看上的人是智慧的杜秋娘。

只是不得善终。

后来苏十三娘靠着沈浔和上官子兼的帮助成功从如意阁脱身，便渐渐和杜秋娘失去了联系。

想不到今日能再次遇见。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秋娘。”上官子兼自觉坐到了映雪旁边，让出了苏十三娘旁边的位置，杜秋娘点头致谢，笑着坐下了。

“我也没想到。十三，该有四年了。我们再没见过面。”杜秋娘笑着看她，眼眸里是重逢的欣喜。

“你嫁人了？”苏十三娘看到了她的发髻，有些疑惑地问。

“好几年了。应该是你走后第二年。他是个戍关小将，这些年我们一直住在雁门，这是第一次回来。今年他得以告假回家，今日是陪同老太太来此处上香。”秋娘道。

苏十三娘往后望了望，没有看到其他人，秋娘拉着她的手笑了笑：“我见到是你，就想过来叙叙旧，已经让他们先回去了。等晚一些，我相公会来接我。”语气里是与寻常妇人无异的贤淑。

“好久不见了，阿浔。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么？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一句。”和苏十三娘寒暄过后，菜已经上齐了，其他几个人都在埋头吃饭。杜秋娘终于侧过身去看沈浔。

沈浔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冷冷开口：“我与你没什么旧好叙。”

“你还在怪我。”杜秋娘也不恼，仍然是带着笑，温柔地和他说话。

——一如当年她骗他爱自己一样，明明觊觎的是“落花九式”。

沈浔不愿过多得去回想当年那些事，会让他觉得自己很蠢，居然中了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女人的计。他甚至差点交出了“落花九式”，如果不是苏十三娘觉得过意不去告诉自己真相的话。自此以后他对女人就变得不再用心，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价值观。

就连苏十三娘，最初接近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落花九式”。

即便后来他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已经说不上对这个女人是什么感受了，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绝对没有什么劳什子爱情，有的只有对她骗自己的厌恶和自己居然上当的气愤。

可杜秋娘不这么想。

不仅杜秋娘不这么想，苏十三娘和上官子兼，甚至上官映雪，都认为他对杜秋娘是有情的。

不然怎么会在被甩以后开始游戏花丛呢？

杜秋娘心中有愧，但是更多的是得意——一个年轻自己好几岁的风流少年，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如何不令人骄傲呢？

所以即便沈浔都懒得理她，她却更加温柔得和沈浔说道：“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阿浔，你当真不愿意和我说话么？”

沈浔闻言抬头，看向她的眼神冰冷似雪，连语气也是夹杂着冰块一样的冷：“杜秋娘，你别再想从我手里拿到什么东西。‘落花九式’对你还有用处吗？或者你想要《纯阳诀》？你应该遇到现在的我，或许你把我伺候好了，我都会给你。”他冷笑了一声，换上了戏谑的表情。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叶嫣听了却心底一沉。

果然啊。

从这个女子打招呼开始，她就觉得这人和沈浔关系不简单。现在看来何止不简单，简直就是有过一段。沈浔虽然句句话夹枪带棒，实际上颇有不甘。

如果不是有过感情，怎么可能会不甘心？

她不必问，因为她自己就很不甘心。

叶嫣抬头去看沈浔，面前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那双星星眼里倒映着坐在她一个身位之外的杜秋娘，在她看来，很有点暗通款曲的意思。

她真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啊。

苏十三娘察觉到叶嫣散发的气场不对，一个劲儿在给沈浔递眼色。谁知道那人就和杜秋娘杠上了，根本没有察觉到这边暗涌翻滚。

杜秋娘却不介意这句话里的冒犯，她站起来，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我相公快到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阿浔，我住在南巷三十七号，刘家酒庄。”

然后走了出去，身姿款款，背影窈窕。

也算是个佳人。

不多时，有个憨憨厚厚的汉子出现，杜秋娘迎了上去，两人有说有笑得下山了。

苏十三娘很是感慨：“想不到秋娘也会嫁人。”

上官映雪无情地戳穿她：“你是想说，她都有人要，你为什么没人要吧。”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比她漂亮多了？”苏十三娘拿手摸了摸发髻，向上官映雪抛了个媚眼。

“那她丈夫这种，你也看不上啊。”上官映雪一语道破。

上官子兼点了点头，表示确实。苏十三娘也给上官映雪竖了个大拇指。

唯独沈浔依旧一脸冰冷。

而他身边，叶嫣也是面容沉重。

良久，叶嫣开口道：“你打算去见她吗？”

她没有指名点姓，但是大家都知道问的是沈浔。

席间一下安静下来。

沈浔有些生气，想着她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有多不想搭理杜秋娘？于是连带着语气也十分不好：“我为什么要去见她？你希望我去？叶嫣，你在想什么？”

叶嫣被这个语气镇住了，好一会儿，有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披风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擦。

沈浔终于转过头来看她，脸上的表情换了又换，最后变成了愧疚和心疼。

“叶嫣.......”他伸手想去帮她擦眼泪，谁知道叶嫣轻轻得往后仰了半个身子，他的手就那么停在空中。

很尴尬，也很无助。

沈浔突然觉得很烦躁。

叶嫣擦掉了眼泪，站起来一言不发得走了出去。

沈浔连忙站起来想去追，被上官子兼一把拉住。苏十三娘对他摇了摇头，和上官映雪起身追了出去。

巳时左右，一行人已经到了山底下。

天目山海拔并不高，但是他们权当游玩，只打算去看了久负盛名的银杏树，就打道回府。因为心无旁骛一心赶路，不过半个多些时辰便到了开山老殿下方悬崖。

是绵绵不绝的情意。

叶嫣心底一痛，已经明白过来。

她身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并青玉连环佩。长发梳得一丝不苟，是妇人发髻。

天目山是道教圣地，有道家的第三十四洞天之誉，同时也拥有江南最古老的银杏树。

“五世同堂”正长在此处。

之所以叫“五世同堂”，是因为这颗银杏树年岁十分大了，在其基部世世代代已萌发出许多枝小植枝，一代一代传续于此。

随后又周围随便逛了逛，五人都有些饿了，便商量着找个店吃饭。天目山是临安旅游胜地，山半腰开了好些饭馆，沈浔随便进了一家，其他几人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苏十三娘脸上闪过些许尴尬，看了一眼沈浔，但是仍然开口招呼道：“秋娘。”

他没有应声，但是笑意渐渐从脸上消失了。

叶嫣抬头去看，那人笑意吟吟，看着沈浔的眼睛里有一样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苏十三娘惊叹连连，叶嫣也是心有所悟，唯独上官映雪没看出什么来，嘟囔着说：“不就是一棵破银杏树，扬州多得很，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子兼拿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头，苏十三娘回头笑了笑，在阳光下锐利明艳的面容也温柔了三分。

苏十三娘和杜秋娘年幼相识，一路互相扶持长大。在如意阁这样吃人不吐骨的情报机关里，拥有一个真心朋友是何等奢望。苏十三娘的武器是美色，而杜秋娘工于心计善于算计，她们两个人一直是工作上的好搭档，生活中的好朋友。

如意阁以贩卖信息为生，作为阁主最有利的武器，她要离开等于求死。杜秋娘和她一样，也厌倦了这种永远有脱不完的面具的生活。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密谋如何离开如意阁。

点了几道特色菜，几个人正在闲聊，突然听到一声清脆温柔的女声：“阿浔？”

叶嫣抬头去看，那女子长了一张不甚出彩的脸：肤色有些黑，下巴有些太尖，看起来太过瘦削显得刻薄。鼻梁不高，嘴唇有些厚，唯独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但是因为太大，显得有些呆板。

正是初春，本不是欣赏银杏的好时候，枝丫上只有些许绿叶点缀，没什么太特别的。可即便是这样，仍然可以感受到生长在悬崖峭壁上顽强的生命，和枯木逢春源源不断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