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双传

“我生来不会撒谎骗人，长了这么大，就为了你的事，在师爷面前撒过一次谎，还被他一眼就看破了。等以后问过你师爷，你就知道了。”

“师父，照你说的，师爷瘦弱不堪，这样的身体怎么能久居山野呢！不如你向师爷说一说，求他搬到葫芦庄来吧。”

雪遇摇摇头：“你是不知道师爷的秉性，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说破了嘴皮也无济于事。”

谢飘平几次说要上门拜见师爷，雪遇找了种种理由推脱。谢飘平也是个懂事的，见师父不情愿，也就不再提起，专心跟着雪遇学习武艺。雪遇先教了他几套拳术，看他脚下稳了，才开始传授剑术。他先走了一遍让谢飘平观看，只拿出了三分本事，就把谢飘平看得眼花缭乱，等雪遇收了势，谢飘平问道：“师父，徒弟也曾跟过几个师傅习练剑术，他们教的，有峨眉剑，有武当剑，有衡山剑，跟师父这一套剑术迥然不同，师父这套剑术徒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知是出于那个门庭。”

“这叫武陵剑，就是出自于我爷爷门下。”

“师爷？”

“是，谨遵师命。”

回到水云天，雪遇径直去了墨潭。在潭边的一遍高地上，老者已经选定了一块土地作为屋基，要盖一座庄院。爷孙俩每天来平整土地，已经锄尽了荒草，平出了五丈长四丈宽的一块平地。

穿过一遍松林，就是屋基地了，远远听见了老者的嗽声，雪遇加快了步子。一出松林，就看见老者拿着一柄锄头，正在清理土里的碎石头。小乙卧在草丛里，一双眼睛四下梭巡，像是爷爷的一个忠实的保镖。

雪遇几步抢上前去，拿过了老者手上的锄头：“爷爷，你答应了我的，来这里，只用眼睛看，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你出尔反尔，怎么说？！”

老者笑了：“我是看你太忙，又要课徒，又是操持家务，还要上山挖草药，每天从睁开眼睛，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搭把手，多多少少做一点，你也可以轻松一些。房子早一些盖起来，咱们也免得天天都钻水帘洞了。”

“爷爷在水帘洞里住厌烦了？”

“唉——，冬暖夏凉，倒是不错，就是在里头辨不清白天黑夜，白天也是黑黢黢的，夜里更是黑黢黢的，住得久了，难免有些憋闷。野兽才住山洞，我们一直在里头住下去，岂不是也成两只两脚兽了。”

“我手脚快些就是了，秋天之前，保证爷爷就能住进新屋。”

“事情多得很，你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哪有想象的那么轻松。你看啊——”老者扳起指头来数着：“要砍几棵大树，做柱头，做房梁，要砍几百根竹子，一根一根地排在一起，就是墙壁了，屋顶上要盖茅草，也要一镰一镰地割回来。你一个人，只有两手两脚，要干到何年何月？”

“爷爷以前也是一个人，羊肠盘上的房子，还不是一样盖起来了。”

“那时年纪轻，这阵啊，老不中用了，只得靠你的。”

雪遇挥舞锄头使劲挖着泥土，嘴里说道：“我现在也年轻，一身都是力气，爷爷办得到，我也办得到，一定早日把我们俩的新居盖起来。”

老者坐在山石上，笑微微地看着雪遇快手快脚地刨土。问道：“雪遇啊，你说是我们两人的新居？”

“是啊。盖三间房子，你一间，我一间，中间的当客堂。再在屋后盖一间，把灶垒起来，就是厨房了。”

“如果还有两个人来了，住哪里呢？”

“哪两个人？”

“小雨和春雨啊，她们要是来了，难道不该一人有一间房么？”

“哦——，”雪遇抠抠脑袋：“我倒忘了！”

老者以手指点着雪遇：“一家之长，居然把家里人都忘到了脑后，不应该呀！”

“就是不知道她们愿不愿意来这里？”

“我在这里，你在这里，她们怎么会不愿意来呢？！”

“爷爷，记得从前你说过，深山老林，不见人烟，不是女孩子住的地方，我也想她们来，可是，为她们想，还是不来好些。秦爷爷上回说万古镇的陈家少爷想娶小雨为妻，可能现在已经成亲了吧。”

“我看未必然。”

“为什么？”

“小雨心里已经有人了，就是那个人稀里糊涂，或者是装糊涂，爷爷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也只好跟着他装糊涂。”

“爷爷——”

老者一笑：“世事难料，人生难料，有些事非人力可为，唯有静观其变，只希望装糊涂的人能以不变应万变，终不改本性，永远善良如初。”

雪遇岔开了话题：“爷爷，今天我开始教谢飘平学剑了。”

“怎么样，你的徒儿天赋如何？”

“还不算愚钝。”

“那就好好地教他，不要草率从事，就像我当年教你一样，严加管教，若是学得似是而非，让人说你误人子弟。”

“我省得。爷爷，谢飘平他说了几次了，想要上门拜见你老人家。”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他还说，想请你搬到他的葫芦庄上去住。他说，你上了年纪，身体又瘦弱，不适宜在山林里久住。”

“那就更不行了！”老者看看雪遇，问道：“雪遇，你呢，你想不想住到你徒儿的葫芦庄去？”

雪遇直起腰来，一甩头发：“爷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以前，一天也没有跟爷爷分开过，以后，也是如此。”

老者沉默一阵，缓缓地说：“等爷爷百年之后，你就下山去吧，雪遇。”

“不——，”雪遇停止了劳作，站直了身体，认真地说：“爷爷百年之后，我也守着爷爷，一步也不离开！”

“我不答应！”老者斩钉切铁地说：“我但凡还有一口气，也要拼死地撵你走。”

雪遇不说话，却突然抹起了眼泪。老者急忙说道：“好了，雪遇我不说了，爷爷不死，爷爷永远都陪着你。”

雪遇破涕为笑。老者却摇头叹息：“雪遇啊，我把你抱进深山，却误了你的终身！二十多岁了，还是像个孩子！你这个样子，就是要走，我也不放心啊。”

“那爷爷你就不要走，永远都不要走。”

落日西斜，倦鸟归林。雪遇和老者也踏上了归程，小乙驮着老者走在前面，雪遇扛着锄头紧随其后。老者悠闲地看着山景，林木茫茫，群峰秀挺，松林呈暗绿，樟林新发嫩芽，一排鹅黄嫩绿。西天上，晚霞如同锦缎，被落日映照得无比绚烂，落日浮在一遍晚霞之中，红彤彤地晃眼，有如一个大大的咸鸭蛋蛋黄。

老者回头说道：“雪遇，你看，此景如同画幅，你我就是走在画图之中，能在这里居停，也是一种缘分，其乐无穷，甘苦自知，就是皇帝的金銮宝殿，我也不换。”

雪遇笑眯眯地说：“爷爷高兴，我就高兴，爷爷喜欢，我也喜欢！”

“若是再有两个女子和几个幼童走在你旁边，那就堪称是一幅山林行乐图了！”

“有你有我有小乙，爷爷，也堪称山林行乐图了！”

“说得是！”老者兴致勃勃地说：“雪遇，你没有去过蟒山，蟒山的景致也不输于武陵山！也是这般的千峰叠嶂，也是这般的层林锦绣，比武陵山更高，也比武陵山更险。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爷经常带着我进山，去寻找锻剑用的血沉木，师父也饲有一只斑斓猛虎。砍伐了血沉木，猛虎驮在背上，我和师父跟着猛虎下山。就跟我们此刻的情景差不多，也是两人一虎，也是披着落霞走路。师父也像我现在的岁数，不过，他精神头可比我好得多。如果不是遭到了无妄之灾，也许他还能多活几十岁。”

“爷爷，是什么无妄之灾？”

“说起来话长啊！到了今天，提起来我还是心中如搅，我没有能护好师父，辜负了师父的重托。雪遇，说起来我当年也是像你一样，不谙世事，不知人心险恶，才致使师父遭到了灭顶的打击。”

雪遇一脸决绝地说：“所以我今天才要保护好爷爷，不让你遭到像师爷一样的无妄之灾，爷爷，我守着你，一步也不离开，那些坏了心的人不论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我也不能让他们的坏心思得逞！”

老者欣慰地点头：“爷爷信得过你，雪遇。”

“爷爷，我时常在想，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人，一门心思要盘算别人，打别人的主意，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过好过坏都是自己的一辈子，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使得别人没有了活路？”

“想得好！雪遇，你这么样想，起码长大了十岁！”老者提高了声音夸赞雪遇，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那样的人并不奇怪。因为与他们生活在一片天地之间，避是避不开的，就像爷爷一样，从羊肠盘到了水云间，走到了几百里之外，还是不敢太大意，爷爷知道，总有一天，他们还是要逼上来的。怎么办呢？实在是无路可走，就只有放手一搏了。”

“对，我和爷爷一样的想法。”

“还有，我以前总对你讲要除暴安良。雪遇，按照你的想法，怎么是除暴，怎么才是安良？”

雪遇低头沉思一阵：“爷爷，我是这样想的，除暴，就是要除掉那些不怀好心的人，不许他们打那些善良无辜的人的主意。除掉了不怀好意的人，善良的人才得安宁。这么想，不知对还是不对？”

“对！”老者激赏地说：“正该是这样！爷爷知道，虽然你远离世尘，少了些历练的机会，但是，你能用自己的头脑来明辨是非，厘清对错，总有一天，你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正是你的师爷。”

“哦，师爷太了不得了！”

“师爷不过一个瘦弱老者，扶着拐杖才能走路，走路走得急了，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

谢飘平不相信：“师父你哄我。”

“你还要记住一点：师爷曾再三地跟我说过，武陵剑独步天下，只为锄强助弱，匡扶正义，学得了武陵剑，最忌讳仗势欺人倚强凌弱。见到不平之事，不义之人，拔出剑来，扶助正道，铲除邪恶。”

时光倏忽，转瞬之间，雪遇和老者在水云天已经过了一个冬天。自从遇见了谢飘平，他们可以说是吃穿不愁。按照约定，雪遇每隔几天就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教授武艺，为了孝敬师父，谢飘平每次来学艺都不打空手，不是柴米油盐就是御寒的衣物。雪遇欲要谢绝不收，谢飘平却有话说，他说拜师学艺要奉上束脩，雪遇不收束脩，他就只好以些须薄礼来感谢师父，师父不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雪遇说不过他，回去请了老者示下。老者说：既是一遍诚意，谢绝了也不好，捡一些需用的，拿回来吧。

雪遇微微一笑：“师爷当得起‘了不得’这三个字！”

谢飘平却说：“师父，你不肯带我去见师爷，也就罢了，不过，我可以请问一下师爷的名讳吗？”

“端木长林？师父，我记住了。”

谢飘平恭恭敬敬地说：“徒儿记住了！”他无限仰慕地说：“听师父这么一说，徒弟更想见师爷了！”

雪遇笑着说：“见了师爷，恐怕你要大失所望了。”

“为什么？”

谢飘平振振有词地说：“日后若是有人问起徒弟是出自于那位名师门下，徒儿也好替师爷扬名哪。”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但是，爷爷的真名实姓不能让他知道，于是，雪遇报了爷爷的假名：“听好了，你的师爷他名叫端木长林。”

谢飘平遗憾地咂咂嘴：“唉，如此说起来，我只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师爷了。”

雪遇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不要扯闲篇了，赶紧起来练剑。我事情多，不要耽误了我的工夫。”

“你还要记住：师爷的这一套剑术只教了我一个人，我这个师父又只收了你这一个徒弟。因此说，武陵剑是独门绝技。”

谢飘平单腿下跪，双手持剑作揖道：“谢谢师爷，谢谢师父！”

“你要知道师爷名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