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吧龙少年

他看见离他不远有一条还算深的支流，便用尽全力冲出一小条水道进到里面，也让破皮的地方的血都在水里散开去。小愚苦苦一笑，他想起了卧龙谷沟口下方不远的困龙滩，这个滩该叫死亡滩吧，叫浅滩也许更合适。也许所有蛟龙都注定要困在这浅滩之上，也许再走些许路程，他就能看见族类的骸骨。

这条支流在前面又和几条支流汇合了，在穿过一道窄窄的滩口后，就像扇面一样铺展开去。河水浅到再也不能淹到小愚的身子了。小愚只得迈着步子艰难地往前走着。他背上的水很快就被晒干了，阳光照在他背上如同火贴在他背上一样，甩也甩不掉。鳞片像生锈的废铁一样摩擦着，发出干裂的声音像骨头被碾碎的声音。他的整个背部开始变得发紫，更严重的地方已经开始发红。

他看见了就在不远处有一条看起来比较深的支流，顿时有了点欣喜，他用尽全力卷着水往那里奔去。可是，那条支流比他想象的要远很多，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进入了一片完全干涸的河滩，随他而来的水全部都渗到沙石里去了，他孤立无援的站在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地狱的边缘。脚下早已晒热的沙石此刻对他来说和烧红的烙铁无异，只差冒出烟来。

“寒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的不是普通的蛟龙，那是卧龙村很可爱的一个孩子，在归仙台下卧龙村白阳家也待了一些时间，至于为什么这样，我也不知道。”

寒弋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他带回的泥土。

太阳倒轻而易举到了正顶，而他再也熬不住，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小愚也不知道怎能就过了浅滩，在星辰大海的夜空下，在黑云压顶的暴雨中，在风和日丽的清晨与黄昏，他经过无数道河湾，经过峡谷，经过沼泽，经过红树林，终于来到了大海。金色的云朵在海面有序铺开，蓝色的穹顶将云朵照得剔透。见到这般神奇的景象，小愚睁大了他那圆圆珍珠一般的眼睛，让目之所及的所有色彩都融入进去，融进那个片刻既永恒的国度中。这时，他听见了龙王躲在云后的声音：

“水中蛟龙听我宣判，小愚，修为不满，擅自走蛟，沿途破坏庄稼无数，生灵无数，更将一个村子全部冲毁，致上百人死于非命，此等恶行论罪当诛，来呀，先一百大鞭伺候，然后押入天牢，等候问斩！”

小愚想要申辩，一时竟无法开口。这时，一团云中，一道蓝得发亮的闪电击来，小愚感觉到自己全身被无数电光包裹着，灼热由外进入到骨髓，然后整个身体都要炸裂了一样。

小愚惊醒过来，努力睁开了被血蒙住的眼睛，看到自己身上的裂口边暗红色的血块堆积，裂口深处的鲜红色的血液随时都会喷涌而出。身下的石头上已经有了好些脱落的鳞片。一股腐烂的恶臭传来，小愚知道，这周围没有别的尸体，是自己的身子已经开始腐烂了，看来，是过了很长时间了。他能感觉到此时的太阳在西下，可是，离下山还很遥远，周围还是没有云彩。此时此刻，无论醒着还是昏睡，对他来说都是无尽的煎熬。

好在，这里也不会飞过一只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痛苦，不会有人看见他那令人恶心的身体。念汐也不知道。她不知道才最好。

“小愚，我在这里，小愚——”

小愚很兴奋，虽然他没看见念汐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忘了自己已经出现了幻听。那些过往的，念汐的声音在他的脑海奔涌而来，那阵势，如果是真的洪水的话，兴许能救他脱离这浅滩到大海呢。

“小愚，来呀，来呀，来到瀑布下面。”

小愚却没有走到了仙罗裙下面，仙罗裙飘散的水汽已经带给了他足够的凉意，他感到很舒服。他看见瀑布把念汐淋得透透的，一揪一揪的头发耷拉在她的头上，滴水成线。她笑着。此时，对于她的笑，他看到的不再是那洁白整齐的珍珠般的牙齿，听到的也不再是无忧无虑的笑声，而是亲人朋友在身边，自己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从中得到欢乐的笑容、笑声。

仙罗裙下的水汽一遍又一遍被风吹到他的脸上，他开始清醒过来。原来，已经到了深夜，露水开始凝结，他身体受到露水的滋润，有了一点点的恢复。他耐心地等待着更多的露水凝结，使他的伤口愈合，他再拼尽全力进入水中，可能还能捡回一条命。这不单单属于他的，也属于龙吟和卧龙谷那么多生灵的命。

鹅卵石因为露水变得湿润了。小愚忍着剧痛迈出一步，再把身子往前挪那么微小的一点，居然做到了。

“我可以的！我一定要可以！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够我爬出好远一段距离，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

小愚又艰难的往前挪了一步。当他喘口气，鼓足勇气准备再挪一步时，他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看样子他还没有过浅滩，那他一定还躲在玉湖或者天眼湖里。”

“要不是寒弋心慈手软，他早就死在斩龙剑下了。我早说过，一帮江湖术士，永远也成不了大事，还看不起我们斩龙人！哼，要斗法，没有一个斩龙人会输给他！”

听到斩龙人，小愚猛地颤抖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缓缓的屏住呼吸，他趴在那里，眼也不敢往旁边看，只听见斩龙人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得找时间回卧龙谷去看看。”寒弋说，将那三捧泥土收好了。

青色的天、紫色淡黄色交融的云，映进小愚的眼里，使他看起来像永远充满生命力。而其实他已经很累很累了，尤其是昨晚过觞曲村后，一路上的恐惧和自责折磨着他，这上千里的行程，磕磕碰碰不下百次。无论如何他还是走了下来。

渐渐的，芦苇丛越来越稀少了，鹅卵石越来越多了，河水的分流越来越细越来越多了。越往前，视野越来越广阔。一片荒芜的鹅卵石滩在太阳的照耀下开始冒着热气。天空本来就微小的几朵云也在遥远的天际，好像是故意躲着的。

小愚知道，他再也不能在河滩冲出一条水道了。他选了一条最大的支流，往前走，可没走多远这支流又分成了两支小支流，仅够淹没到小愚的身子，小愚感觉到了背后阳光的炽热，也只能伏着身子爬行，远远看去，有些像是一条巨大的大鲵。不到一里，他已经感到腹部被尖利的石头摩擦划伤的疼痛。

小愚爬上湿漉漉的石壁，等待着阳光给他足够的温暖，好继续上路。看着交错往复的江流，他还没有找到自己该走的路线。

一炷香的时间，洪水就过了，连河水也渐渐变得清澈了。

前面是一个比较大的湖泊，小愚未到以先，碧蓝的湖水让早霞点缀着，还有些微波，仿佛漂浮在他眼前的蓝色的丝绸。

到入湖口时，小愚无意中看了一眼，在入湖口的左边，是一座山峰，一条路由山脚一直延伸到湖口。右边也是一座山，与左边的山峰不同的是，这山峰好像被劈去了一半，一道笔直的悬崖与湖面相接，悬崖下一块巨石，宽大扁平，虽然有好几丈厚，但看起来仍像是当初削悬崖时留下的刀刃。

怎么也收不住了，小愚使劲摆摆尾巴，让自己彻底悬空，然后坠落，坠落——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大地旋转着，迎面向他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地已经变成了那只蓝色的眼睛。他就要被那深邃的蓝色淹没了。眼前已经有了瀑布落在石头上雾化的水汽，时而稀薄时而浓厚的水汽把太阳的光变得多彩，使他感觉自己像是披上了彩衣。

那就顺其自然吧，等到这湖里的水也开始往外漫，白玉带变得更飘然的时候，小愚才迈出步子。小愚像是飘在水上的一根枯木，被水流冲击，跌跌撞撞，几十里的江流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但在激流中左摇右晃的他眼看就要撞上巨石了，却又巧妙而自然的躲过；眼看就要进入芦苇丛，却又突然一转，进入了一个很宽的水流；眼看就要被漩涡吸住，却又轻巧的借力使自己步伐更轻盈。

小愚渐渐兴奋了起来，他会想着越过一个巨石，然后把巨石下的水池的水全部激起；他会找到水最急的地方，借着水流的速度使自己的速度最快；他会在沙滩上冲出一条独属于他的水道来，他会走到河的最边上，然后突然一个回折，雪白的浪花便在白的、青的、橙的、麻的、褚的鹅卵石中绽放开来。

小小少年的忧愁就这么容易就散了。小小少年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快到湖边时，小愚放慢了脚步，他得等到湖里的水足够充盈，在水漫出去的时候顺势迈出大湖。趁此机会，他看着太阳，看着霞光中最亮的地方，看着前面黛色的山边，火红的金乌鸟一点一点的奔向高空。

湖里的水更充盈了，漫出得更多了。小愚借机腾起上半身，往外飞腾而去，仿佛湖畔，就有一座高高的龙门。当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才觉察到，在湖边听到的水流的声音和自己在龙洞听到的是那么的相似。眼前，是一道万丈高的瀑布，瀑布底下，是一个镶嵌在岩壁上的蓝眼睛一样的水池，水池下游，白玉带一样的江流交错往复。

从尾部到头部，他背上的鳞甲缝开始张开，失去了遮挡，阳光就能割进他的肉里了。接连着，他的后背开始出现裂纹，头部开始出现裂纹，鼻子上也开始出现裂纹，使他看上去顿时老了不止上百岁。鼻子上的裂纹很细，却很深，最先开始渗出血来。他的血是炽热的，一滴一滴的血滴在石头上，能把小石头融化，薄一点的石头能被滴穿，大的石头也被滴得到千疮百孔。头顶的血流到眼睛上，把眼睛也挡住了。小愚吃力地晃了晃身子，让挡在眼前的血滴落下，才发现，他这一晃，有点要把自己晃散架的感觉。

他尝试迈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肢体像是灌了铅，还是高温的铅一样。他再也站立不住了，瘫倒在了乱石滩上，巨大的痛苦使他连呼吸都只能轻轻的，尽量别牵扯到任何一块肌肉。

他一头扎进了水里，感觉自己像是一支被射出的利箭正向这湖的心脏扎去。甚至没有激起多大一点点的水花。接着，刺骨的寒冷像是箭雨一样，扎进他的身体里。

水越往深处，越是无尽的黑暗。小愚等身体适应了寒水的冰冷，然后一个猛地转身，向着洒下莹莹碧光的湖面游去。小愚发现，无意间他居然能驾驭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的竖直的往上。周围，色彩斑斓的鱼围着他打转，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他，此时，他的眼里多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洪流浑浊的水也没有让湖水变得浑浊，反而使湖水接着阳光多了一抹暖色，油纸伞一样的暖色。小愚从湖面划过，像极了那把层次感描得更清楚的那浅浅的一笔，身后的波浪散开去，恰恰把鬼斧神工的大自然的韵味融入到了这美好的画面里。湖面广阔，小愚向着湖边，向着光芒游去，渐渐的，在粼粼波光中，他成了一个小小的暗影，然后，被金色的光芒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