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康野撰

戴贯初捋须笑道：“当初温遐观被贬，乃是因为他上书弹劾了哲妃兄长穆惟。那穆惟性格粗疏狂放，于剑南道徐执光手下任职。官家定然知晓温遐观的弹劾句句属实，但为安抚徐执光，只得将其贬出。如今北伐已始，徐执光自然安心，官家也就没有必要再将这么一位国之干臣贬任地方了。”

裴咨面色微变，忙问道：“那温遐观岂不是要蒙恩重用了？”

戴贯初洞悉了裴咨的内心，却仍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

门下省。

宰相戴贯初与裴咨对坐于静室之内，两盏冒着冷气的玄饮摆在两人手边，却并未有人饮用。裴咨仔仔细细地向戴贯初描述了方才发生在锦春殿内的一幕幕，随后便请求戴贯初赐教。

裴咨恭谨接过，展开细读。

“戴相公竟然要保举吴绍敷、殷永清两人返京？”裴咨惊喜地合上奏疏，起身拱手道，“戴相公大恩，咨必不敢忘！”

沉吟片刻，裴咨仍是开口问道：“但不知圣意如何？”

“官家已然照准了。”戴贯初笑容满面，自裴咨手中取回了自己的奏疏，接着说道，“吴绍敷回京任三司使下辖盐铁使；殷永清任大理寺卿，执掌刑狱；而延泰你进入礼部，白云中重返御史台——如此一来，不免令那温遐观束手胆寒。”

裴咨知晓，戴贯初不惜动用了对三生天子如此强大的影响力，绝不会仅仅是为自己对付温遐观提供援助，他一定还另有考量。

果不其然，见裴咨面露喜色，戴贯初紧接着便笑道：“听说你还另有至交名为令狐绰，如今正在贾德霖军中，可是确有其事？”

裴咨拱手道：“正是。”

戴贯初摇扇笑道：“方才政事堂内，群臣议的是进取与保守。依老夫看，官家既不会听从姚相公与老夫的建言，亦不会采纳二大王的激进对策——他会派遣一位特使前往庞文刚军中，询问老王爷的意思。那么依延泰之见，老王爷会选择何种对策？”

裴咨凝眉思索半晌，迟疑道：“老王爷老成持重，想来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绝不会迎头冒进。”

闻言，戴贯初朗声大笑道：“延泰还是太过年轻，不知何为洞察人心。你试想，老王爷已九十有八，此等高龄古来能有几人？他定然心中急切，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北淇能亡在他手。”

“自老王爷抱有这样的心态时起，东路军北伐失败的可能便增加了。”说着，戴贯初面上的笑容第一次褪去了些许，“延泰，老夫希望你向你那挚友去一封信，请他监视中路军中种种情况，定期向你汇报。”

裴咨惊愕间撞翻了桌案，他连忙回绝道：“这万万不可！戴相公，北伐乃国之大计，岂是我这无知小臣能参与的？”

“如若北伐一日不出现纰漏，姚玄祯便会一日稳坐在中书省正堂里，你我便一日不得翻身！东路军的变数增加了，你我只能寄希望于中路军的变数亦跟随增加——一旦北伐竟获全功，你、老夫、乔洪吉、白云中、殷永清、吴绍敷都将再无翻身之力。到时他姚玄祯是国之柱石、中兴之臣，你我还有何处可去？”戴贯初轻摇羽扇，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一番推算下来，裴咨竟发觉只有北伐失败才对自己最为有利，不由得心中惶恐起来。戴贯初笑道：“你也不必惊慌，朝廷北伐由姚玄祯主持、庞文刚指挥，胜败与否皆有此二人承担。你我不过是从旁监视，以做好相关应对，并未直接影响北伐进程。”

戴贯初此言一出，裴咨这才释然。

“戴相公，裴某今日便先告辞了。”裴咨起身行至静室门口，忽而又转过身来，拱手说道，“至于太子背后的那位高人，还得劳烦戴相公去查明身份了。”

戴贯初摆手笑道：“易如反掌，易如反掌。”

……

……

戴贯初取下头上的乌纱帽，闻言笑容满面道：“延泰不愧是可任内相的贤才，经由你的描述，老夫竟能将锦春殿召对想象个十之八九。只不过，老夫仍是需要你给一个答复。”

裴咨拱手道：“相公请说。”

“如今你我争取到了贵妃娘娘的支持，自然也就有了与太子、姚玄祯一搏的实力。接下来定然会有一场恶战，延泰可准备好了？”戴贯初捻着长须，笑问裴咨道。

裴咨拱手道：“戴相公，裴某一向不擅于朝堂争斗。如今因时局所迫，只能尽量从中转圜。那温遐观日前刚被贬出金陵，不知今日为何再度受太子举荐，而官家竟也未出言制止。”

戴贯初早姚玄祯三年中进士，又曾是姚玄祯的上级，如今被昔日的下属翻到头上来，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裴咨摸准了戴贯初为人并不宽容大度，这才登门拜访。

……

“是什么原因促使你选择了门下省？”戴贯初双目炯炯有神，紧盯裴咨问道，“换言之，朝中能为你解惑的老臣比比皆是，你为何偏偏选择让老夫为你解惑释疑？”

裴咨举起玄饮轻啜一口，感受着喉咙至腑脏的通透凉意，终是出言道：“戴相公既然希望裴某将此点明，裴某便明说了。”

戴贯初锐利的眼神锁定了裴咨，心中思虑万千。

“看来，延泰对老夫颇为了解。”戴贯初面上笑容灿烂，心中却警铃大作。

“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再藏私了。据延泰你的描述，太子的言行确实与他往昔面见官家时不符。今日于锦春殿的交谈明显是围绕着礼部与御史台展开，你是想趁机将白云中调回，而太子则希望能阻止此事发生，并且安排温遐观返京。据结果来看，太子还举荐了朱酌入主礼部，他身后定然有了一位高人指点。”

戴贯初抽丝剥茧般地一番演说，使官场局势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可裴咨看得越是清晰，官场实际的情况就越复杂。

戴贯初神色不变，笑着示意裴咨明言。

“当初温蕴明罢相，您原本最有希望入主中书省，可最终还是只领管了门下省，而中书省、尚书省则由姚相公主导。这其中的缘故，朝野人尽皆知，裴某便点到为止。”裴咨捻须说道。

戴贯初十分清楚，裴咨的心中充斥着对温蕴明的不忿。眼下长期辗转于地方的白云中、殷永清、吴绍敷更是对温蕴明无比痛恨。而今温蕴明已死，可裴咨等人转而迁怒温遐观——戴贯初心中明晰，裴咨是断然不会坐视温遐观从容返京就职升迁的，一场于裴咨与温遐观之间所爆发的斗争即将拉开序幕。

“延泰，如今温遐观蒙圣眷返京，你斗便要将其斗至万劫不复！但眼下你势单力薄，恐怕还需要几位帮手。”戴贯初缓缓站起身来，自袖中摸出了一份奏疏，如沐春风般笑道，“你且看看。”

清圣二十三年，温蕴明罢相。三生天子下诏令群臣推举新任宰相人选，戴贯初排位尚且在姚玄祯之前。

后三生天子决意北伐，因姚玄祯精于兵事，故而他破格将姚玄祯擢拔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领尚书仆射，总管中书、尚书两省；而戴贯初只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已。

“裴某之所以笃定戴相公会出手相助，乃是与姚相公有关。”裴咨打量着戴贯初的神态，淡淡地说出了戴贯初心头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