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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记物语

第五十六章棋局称短长

宇喜多直家在手中反复抚摸着两枚黑白二色的棋子,最终轻轻将之扣下落定。

这场棋局对弈。因为自家的无备退让,让得尼子方先落一子,主动退让仓敷、庭濑两处要冲,未经一战便就弃守整个都宇郡,失了先手,随后便就处处落在下风,想要反败为胜,只有从奇诡处下手。

想常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方才有翻盘的可能。

没了夜色的掩护,备中军的使幡缓缓撤回,儿玉党也停止了闹腾。晚上双方都不敢轻动大军。

这些骑马使幡和步行长足众,便在山下林中,互相逐杀,一展勇武身手。

眼下天色大亮,继续纠缠下去,随时都有可能会遭到敌军大队人马的袭击,故而现在却是彼此默契,各自徐徐退走。

角南隼人出城,马场职家归镇。宇喜多直家便就又在江岛渡口旁侧的盐场之中,随手加上了一枚黑子,又将西面的白子往前挪动半分。这一轮边角的对弈,敌军未有动静。

当得知城内细情的敌军,会做出什么反应他大致可以猜度二三,不过小田川以北的动静,便非是他可以估测到的了。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安放在土井城的位置,手中盘捏着两枚棋子,琢磨着此城得失所带来的影响和变故,时而拿起,时而放下。

他猜测尼子军最大的可能当是不会很快拿下此城,除去地势险要程度,守军精锐与否外,更多是出于势力平衡方面的考量。

尼子家已非昔日可比,虽然尼子晴久仍旧锐意进取,可终究难掩沉沉暮气。

长年累月的合战下来,除了让国内百姓、豪族的负担不断加重外,实际获利并不算多。

屡屡进取不顺的情况下,内里争斗自然就会变得愈发频繁,庄为资已经坐拥备中五郡之地,此战若是轻而易举地将三村家亲讨灭,再将川上、哲多两郡收入囊中,那便就会变得愈发尾大不掉,极有可能会被敌对势力笼络过去。

或许庄为资兄弟的才器远不如毛利元就,可若统合备中一国之力自立,造成的危害却不见得会逊色多少。

山名氏凭借不足三十万石的因幡、但马两国就已经让尼子家觉得颇为难缠,若是在从侧后方加上一个庄为资,光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棘手。

虽然他另辟奇径,从其他方面思考得失,可也不敢保证尼子家就会一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如此作为,更无法确保土井城内的守军就能顶的住围攻。

再退一步来说,即便是尼子家真正准备坐看庄为资折损实力,来跟三村军和儿玉党拼个你死我活,土井城内的毛利军死守到底。

他也不认为尼子军会耽搁太久,这也就说明留给他击退面前敌军的时间,同样不会太过于宽裕。

宇喜多直家将心绪又收拢回来,城外的备中军在接收到猿卦城进一步的军报前,多半还是会选择按兵不动;当然也可能分兵岸边,协助石川久智,围歼冈家利等队;直接选择拔营攻山只是下下之选。

如果对方前来攻山,反倒不需要太过于担忧。反倒是固守不出最为棘手,其次是围攻海岸边上的晒盐场,冈家利那处兵力不足,多半还是要调兵去救……宇喜多直家深思沉吟。

棋局轮转,落子便再无后悔之说。最终还要看两边手段高低,才好见招拆招,然后再静待对方做出相应对策,才好视情况而定,或者如旧,或者易手。

雨棚外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宇喜多直家的思索,是明石景季、岸本惣次郎两人清点完御殿内的辎重,顺道过来汇报城中情况。

为了遮雨,他二人戴着类似城外敌军营内武士头顶的青笠,身披蓑衣,脚踏木屐,踩在墙垣过道上,咔哒作响。

两人摘下蓑笠挂在外面,掀开棚户布帘,一前一后躬身进来,宇喜多直家随手拨乱黑白棋子,虚虚抬手拦住岸本惣次郎的跪拜:“这处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的虚礼。”

明石景季虽然看不惯这些军中武士,谄媚上意的姿态,可在几次敲打过后,也明白了自己只是个空名胁将、总管各类奉行的尴尬处境。

忍住心里的不快和想要脱口而出地讥讽话语,不理会执意拜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头的岸本惣次郎,自顾自的寻了把交椅坐下。

明石景季瞥见案上食盒纹丝未动,又一勾头,看到地图上散乱着大把棋子,刚想借着由头,探问两句接下来的打算。

但凡心思灵活之人,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于人,比起不知真假的话语,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测和判断,是以他对宇喜多直家当众说出来的话,历来都是半信半疑,甚至是疑九信一。

恰好宇喜多直家也是如此,除了长船贞亲三人,谁也别想在他这里套出什么话来,方才一进来便看见明石景季的目光,直往他手边的地图来看,立刻明白对方心里的打算,索性来个先发制人。

“飞驒守当真辛苦了!”宇喜多直家招呼刚刚起身的岸本惣次郎一并坐下搭话,随手掩上地图,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明石景季见状不由一怔,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开口答道:“各町、坊皆无异常。”

早在撤入龟山城后,宇喜多直家就将按照城内尚未修好的旧址,以街巷里道为基准,划分为五个町巷,每个町巷各有两个坊舍,皆派人昼夜巡行,设置栅栏隔断,中间又分驻兵舍就近监视,多布灯笼火把,严禁随意走动,以防串联哗变。

眼下掳掠来的百姓,除去被送出城外的五百来人,又有七八百青壮被拆散,除去足轻外就是些老弱妇孺,这些受到圈进的人质,虽不大可能会生出变故,可小心总归没有大错。

龟山城终究不比那些城防、区划完备的大城,儿玉党又非备中国内的武士团,别说民心并不归附,就连手下的一揆众都不是诚心拥戴,一旦出现扰动,说不准就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故而宇喜多直家才会三令五申,不惜派人严厉弹压,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宇喜多直家颔首。重申道:“巡行足轻,必须把军令切实传达到每一处营帐,每一队杂兵。严禁任何人随意外出行走,夜晚不得随意高声叫嚷,违令者。斩!敢有私下串联,互通消息,散播流言者,一经发现,全家立刻尽数处死,绝不姑息!”

岸本惣次郎方才坐下,忙又立刻起身高声接令,明石景季心中仍有善念,坐在交椅上有些迟疑担忧。

宇喜多直家明白他胆略不壮,笑着宽慰道:“飞驒守无需担心。方才两位巡城之际,我又得消息,围城敌军将愚兵懦,根本阻挡不住我军袭扰,被接连讨取十数名武士,江岛渡险些就要丢掉。假以两三日,三村修理亮和盐饱水军的援兵赶到,里应外合,以我数万之众,去讨伐彼辈怯懦之军,自会大胜而归。”

“这个道理,你知、我知、可下面的一揆众不知,万一城中惊惶起乱,暗地里流言传递,反倒不美。真到那个时候,恐怕死得就不是一人一户了。非要大开杀戒一番,才能消弭隐患,所以此中道理,飞驒守可明白么?”

明石景季听闻如此颠倒黑白,心中纵然有些嫌恶,可还是随即起身,违心地奉承道:“和泉守这番仁民爱庶的良苦用心,我稍后就带人转告於下,以来教化愚氓。”

这通长篇大论,他自是再明白不过,这话与其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如说是想要他来通传给下面,以来作为告诫。

宇喜多直家将地图卷起收好,言归正传,问道:“我请飞驒守安排的几件事,不知办了么?”

“全都办妥了,除了些许不紧要的杂物,还在让同心众们清点。”明石景季伸手入怀,取出一个账簿。类似宇喜多直家平素所写的《宇喜多战记》。

只是略显破旧,翻开来,念道:“核计收拢一揆众内粟米若干、禽畜若干、铜钱、金银、布帛若干……”抬头补充“角南隼人下山所携带的那些诱敌财货,没有计算在内。”

翻过几页,这位家老大人继续道:“重新清点过后,备用刀、枪、斧、箭矢等物若干;菜油、木板、柴火若干,新赶制的竹枪、竹箭、滚木、落石各有若干。”念完了,将账簿放在桌案上,以供查阅观看,最后说道:“城内百姓在征收、搜检诸物之时,还算顺从,并未有人出面抗拒。”

一揆众随从儿玉党,但手中仍旧有许多钱粮,宇喜多直家早就有将之吞并的打算。

山外数百町步之内路上、田间的树木、房舍,连日来砍伐,拆除了个干干静静。没有阻隔,登上高台往外眺望,一览无遗。

今天稍稍比前两日强一些,备中军营砦连成付城,隐隐可见,大田垣砦内高耸的矢仓、幡旗,淋在雨中,与山上的荒城遥相对应。

尼子晴久、三好长庆、陶晴贤这样这样的豪桀以天下为秤盘,郡国为棋,推演交锋,而如自己这样的狡诈小人,则以沙场为局,用刀剑来较量武运短长。

一个人做一次棋手不难,难得是做一辈子的棋手。不望能够每局都能大获全胜,但求不至于满盘皆负,身死命丧。

相比于同山外备中军的明争暗斗,这种无力掌控全局的感觉,才是让他最为不悦的事情。这块捏在手中的棋子,不就是他这十数年的缩影么?

这一场大戏,一气做到天光大亮,东方泛白。

紧张忙碌了一天两夜,军势全都部署到位,大大小小的壁垒、栅栏布列山中,互为犄角,基本杜绝第一夜那种被连续击破栅垒的尴尬处境。

江宇喜多直家望了望江岛渡口的方位,长船贞亲、冈家利那处迟迟未有军报,想必正处于鏖战之中。他们二人一个沉稳,一个锐猛,相互之间的配合更是默契,当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己方的死穴便是在土井城这处七寸之上,此城若失,退路断绝,再无外援可来相助,不仅吉川元春深陷死地之中,便是三村家亲与自己也要因此受到牵累,一人负子请降,另一人只能弃众而逃。

童年逃难、少年出仕,元服后化作贼寇,艰难的在这战国乱世中挣扎求生,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也有化身棋手,参与进这场争夺郡国棋局之中?

虽然这个棋盘不过百里,可用棋子不到万人,更是这场棋局中最为势弱的一人,可对此从前,不吝於天翻地覆。

可他反倒更觉得如履薄冰,想想一招不慎便就身死山寺的浦上村宗,想想去岁才遭到杀害的大内义隆元。宇喜多直家摇头不语,对弈棋局说来不难,无非棋局大小格局不同罢了。

宇喜多直家按下心神,挥刀棚内,考虑整体局势。

地图上摆放的棋子,分成两色,黑色代表己方,白色代表敌手。犬牙交错,彷若两条大龙盘亘备中九郡之上,张牙舞爪,牵一发而动全身。

案上地图各方,黑子有四处所在,一龟山、一在江之岛、一在土井城、一在小田川;白子则点落五枚,两子近在眼前,其余三处则分别为猿卦、松山、楪山三城,各自都有敌手纠缠。

黑子这方虽处下风,却也是步步为营,数路军马俱出,竭尽全力拼杀,想要这局半死残局之中求活。

庄为资这处的软肋,则在连结南、北两地的猿卦城,只要能够夺取此城,饶是庄为资拥众万人,最终也只有逃溃败局。

可这两处决定胜负的所在,均不在宇喜多直家的手中,让他无法主动去把握住战局走向,只能够被动应对,静静等待着战况结果为何。

现在只看盐饱二十八党的倭寇是否能够如约而来,植木藤资又能否沉得住底气,继续同自己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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