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食神

白蛍认得这个声音，是自己的外祖父，岛本宗一郎。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大感出乎意料，不知道为何宗一郎会在这了。

“萤火虫在西洋人那里被认为是一种很可怕的虫子，但是在我们这里，是一种美丽的生灵。”

“非常抱歉，咱刚刚把它们吓走了。”白蛍鞠了一躬，认真地说。

白蛍踩在小路湿软的泥土上，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走。

早上莽莽撞撞地出了一番洋相之后，她的自信心备受打击，一想到让宫原家蒙了羞，她的心里就堵得慌。

乡间的路，除了几条主要干道上，几乎没什么照明设施。而白蛍偏偏钻进田边阴暗的小路里。

岛本宗一郎像是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的父亲岛本武曾经在广岛经营一家海产品小工厂，那家厂子从明治时期就有些名气了哦。不过父亲生活在一个疯狂而又危险的年代，大家都狂热地支持战争，唯独他想要明哲保身，置之事外。”

“不过呢，时代是很可怕的。先是原料开始短缺，工厂的几艘渔船也被征用，接着是工人一个个被带走，最后一队军人来到厂里，对着当时还很年轻的父亲说，这家工厂也会被军队接管。”

“我的父亲真是大胆啊！”说到这里，岛本宗一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笑声，似乎很自豪的模样，“他趁军人走了之后，直接亲自烧掉了自己的工厂——你能想象到他当时的愤怒吗？然后他就被迫开始逃亡了……他带上所有能带走的财产，一直跑。他不敢买车票，只能混在逃亡乡下的人流中，一路搭便车漫无目的地逃亡。”

“直到有一天，我的父亲来到这片土地上，他看到了一大片萤火虫在他面前飞舞，像是闪亮的群星一样。他常常跟我说，那时候的萤火虫特别亮，好像就是白色的。也就是那天，他听说了自己的老家被夷为平地……我的父亲是个迷信的人，他相信是八百万神中的某一个启示他停留在这里。最后，就是如你所见的，父亲花光所有的钱，买下了现在的‘木水庄’。”

“白色的萤火虫？”白蛍诺有所思地嘀咕。

“是啊！白色的萤火虫（白いほたる），对于我的父亲来说，这是神明的启示，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宗一郎停顿了片刻，又说，“也是鹤子给你起的名字——白蛍（はくけい）。这个名字我一听到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哎？”白蛍这时才明白自己的名字真正的意味——对于深受曾外祖父影响的母亲来说，应该就是“希望”吧。

白蛍望向矮坡上宗一郎黑乎乎的身影，顿时感到自己的外祖父没有白天里那么令人畏惧了。

“那个……‘玉之肉’的秘密咱一定会想办法弄明白的！”白蛍鼓足勇气，一脸真诚地喊道。

“别白费力气，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去寻找了。要是太注重曾经的往事的话，你也会变成像我一样念念叨叨的老年人的！”说完这些，宗一郎的语气缓和起来，“白蛍，你回京都去吧。鹤子的礼物我也收到了，那个丫头真是的……竟然也不来看我一眼，难道怕我骂她不成？”

“不是的，咱的母亲也……”白蛍说不下去了，她一开始觉得母亲没有来是因为外祖父过于严苛，但是现在她能感受到这个老人的温柔。她想给自己的母亲找个理由，却编不出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睡觉了。”宗一郎说完，就渐渐地走开了。

……

白蛍回到房间，她刚刚一拉开移门，就瞅见魔都人正舒舒服服地睡在地面的榻榻米上，享受着空调的冷气。

“哦！小老板娘，你回来啦？……你去哪里了？那个……我帮你先把空调开好了……”

“只是去外面闲逛一下。”白蛍心平气和地走到书桌前坐下，取来一张白纸，推开原本铺在桌面上的数学作业，抽出一支笔，右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要是汝觉得隔壁房间太热的话，汝今天就睡咱这儿好了。”

陈子良盘腿坐了起来，伸长脖子望了望少女在台灯光晕下的背影。

“小老板娘，你在想什么呢？”

“……‘玉之肉’到底是什么。”

“你还在想这个啊。”

“咱一定要想出来。”白蛍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比起做那些枯燥困难的数学作业还要严肃，“如果咱还是想不出来，就只能去试吃那个料理了。”

陈子良的眼珠转了一圈，嘿嘿一笑。

“小老板娘，乱吃变质食物的话，会死的哦。为了感谢你让我睡空调房里，干脆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还原所谓的‘玉之肉’料理吧。”

“汝知道‘玉之肉’是什么了吗？”白蛍猛地转过头来，诧异地问。

“猜的而已。之前你不在的时候，麻衣小姑娘带我参观了一下这家旅店，顺便跟我讲了讲它的历史。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但是是不能保证完全对。”

“那么，‘玉之肉’到底是什么？”

“饶了我吧，小老板娘……”陈子良扑通一下又躺在地上，“现在很晚啦，明天再告诉你。”

“汝别卖关子……”

“嘿嘿，昨天卖关子的人不就是小老板娘嘛，我跟你学一下而已嘛。而且——”陈子良指了指书桌边上的数学作业，“小老板娘，你数学作业还有那么多都没做呢，难得带过来，不做的话就可惜了。你先做作业，我先睡了。”

说完，陈子良翻个身，竟然睡着了。

远处黑漆漆的地方微微泛着银光，是月亮的光泽落在海上。

风里带着海水的味道，让少女的鼻子有些发酸。

“很美吧？”

一个干涩的声音从后面矮矮的坡道上传来。

在她的面前，一大片萤火虫闪耀地出现在面前。

赤穗的夜晚格外静谧。

“咱真是个笨蛋……”

白蛍顺手抽了田边的狗尾草，在空中甩动一下。

她赶紧追上去，踩过一片低矮的杂草丛，然后跌跌撞撞地从一处矮矮的坡道上半跑半跳地冲下去。

它们在水田边到处乱飞，像是空中的流星雨。不过敏锐的小虫子们很快察觉到一个人靠了过来，忽的一下四散飞走，如繁星般充斥着整个夜幕。

“啊……”

白蛍对于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过来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还没有好好欣赏一番乡间的蛍火美景，就把萤火虫们吓跑了。

萤火虫？

白蛍生活在京都最繁华（或者说最古朴）的街区里，几乎没去过乡下地方，像是萤火虫也只是在电视里或者书上见过。

“鹤子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我的父亲岛本武会选择这里居住？”岛本宗一郎突然间转换了一个话题。

“啊，咱的母亲只说了曾外祖父原本住在广岛，很喜欢海鲜料理什么的，其他的到没有说什么。”白蛍在宗一郎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表现得像是一个小学生。

“呼——”

少女长舒一口气后，屏住了呼吸。

忽然间，一个明亮的光点在她的面前飞过，像是一个彗星，拖着光线的残影，格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