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无觅处

他又伸手去够那个刚把他烫了的栗子，栗子在雪里滚了一圈，正好是剥开不烫手，里面又不会凉的好时候。怀玉及其熟练地剥开栗子壳，因着表皮爆裂，剥起壳来便容易得多，只需在两侧拿指尖轻轻一捏，便能及其轻松的将壳剥离开来，还不会伤到里面的果肉。

怀玉用两瓣栗子壳将果肉夹住，三指捏着，递到时静面前，道：“既是没这么吃过，那就请云停君吃第一个吧，算是我昨晚吓唬你，给云停君赔罪了。”

纵是神仙寿命长久，时静活着小半辈子，也从未见过如此自来熟的人。怀玉的指尖被栗子烫的绯红，其余的地方却仍是白皙的，约莫是在雪地里冻得久了，隐隐透露着无血色的青白，越发显得那一处红的点眼。

一点火星子飞起来，“啪”，在空中爆开一个花。www.)

时静问他问的一懵，心道你这么问我，我是说像还是说不像？

那人道：“像不像我都是啊。”他抱了拳，非是仙家礼，而是一副凡人打招呼的做派，“檀南丘怀玉，幸会。”

他忙着把嘴里的栗子咽下去，认真道：“好吃。”

怀玉满意了，道：“好吃就好，既是云停君的初次体验，可不能折在我这。”

开头一个栗子爆了第一朵花，后面便接二连三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们坐在空荡的林间空地上，面前是跳跃的火焰，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在火边烤得久了，怀玉的鼻尖上沁出点点薄汗，皮肤上也渐渐开始透出血色来。

他裹着赤色白翎的风氅，翎羽间露出一段泛着粉色的颈项，连眼下一颗痣都是生动的。

时静不是不知，读书时先生讲过，妖魔鬼怪，独有妖，貌美多智，善欺哄，常勾魂，不宜深交。

只是怀玉这么坐在这，小孩似的从火堆里挑栗子吃，烫的自己指尖通红，鼻尖沁汗，怎么也不像是先生讲的那般模样。

除了貌美。

这句他断然无法反驳，这妖长的分明比之清都仙子还胜三分。

怀玉才不知他心里此时已然想了这么许多，口中道：“云停君不愧是云停君，你昨个夜里砍的那段树，竟能跟没事儿人似的生生扛着走了那么远。等你走了我去试，试了半天，怎么都扛不起来，实在佩服。”

时静默默捏开自己手里的栗子，道：“还好。”

两个人将雪人拿来的东西吃完，怀玉施了法术，将方才堆过火堆的地方收拾干净，恢复如初，道：“走吧，带你看看檀南丘。”

时静跟在怀玉身边，只觉得他走的路跟昨日自己走的路也无甚差别，这一趟却不过片刻就绕了出去，遥遥便能瞧见几处木屋。

怀玉突然停住了脚步。

时静不解：“怎么了？”

怀玉抬起手：“嘘。”

时静不知他是感受到了什么，瞬间戒备起来。只见木屋间飞出两只鸟，不，应当说是一对鸟，直直朝他们二人飞过来。

那一对鸟一青一赤，每一只鸟各自只有一目一翼，非得两只合在一处，才能飞得起来。

时静心下了然，是比翼鸟。

那对比翼鸟飞到他们身边，绕着两人飞了一圈，时静见怀玉不动，自己也没有动，只是手里握着岁寒，随时准备拔剑。

比翼鸟飞了一圈，飘然落在二人身前，化作两个小郎君的模样，一人面容清冷，一人眉目含笑。

那个笑模样的先说话了：“这位是？”

怀玉“哦”了一声，退开一步，道：“介绍一下，这位是云停君时静。”又对时静道，“这是我们这的一对活宝，不必说明，我想你也已经瞧出来了，他们是比翼鸟精。这位是多情，这位是无情。”

这两人名字有意思极了，恰恰相反，叫多情的正是清冷的那个，而眉目含笑的，正是叫做无情的那一个。

无情奇道：“咦，天族人，天族人来我们这做什么？”

怀玉道：“他出门游历的，不知道怎么误闯了迷阵，正正巧叫我碰上了。别说这个了，敌情如何？”

无情一手掩在唇边，道：“一切安全。”

怀玉道：“那我偷溜回去也不会被发现了吧？”

无情比翼鸟啄米似的点头：“婆婆忙着呢，应该没空理你。”

怀玉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四人往木屋那边走去，相对来讲，时静毕竟或多或少的与怀玉多呆了一阵，轻声问怀玉道：“我听闻，比翼鸟，多是一雄一雌，怎么他们…”

怀玉眨眨眼，笑道：“确实如此，但是他们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别人家都是一雄一雌两只鸟，偏这两个都是雄鸟，算是特异吧。”

无情听见了，转过头来道：“可不是，谁知道我们俩怎么回事，但横竖就是这么回事了，我也不能挑三拣四换一只啊，你说是不是，情哥哥？”

多情点点头，毫无感情的“嗯”了一声。

怀玉及其夸张的哆嗦了一下，撇嘴道：“你能不能不要再叫他情哥哥了，听着实在像是话本里的肉麻情话，弄得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无情不以为意：“那怎么了，我不叫他情哥哥，难不成叫他多哥哥？难听死了！怪不得婆婆天天查你，成天跑到凡间去偷买话本，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怀玉道：“行行行，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别去给我告密就行。”

无情道：“你以为我不告密婆婆就不知道啊，就你藏的那些个地方，又是衣柜里，又是枕席里的，婆婆一搜一个准。”

怀玉“啧”了一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把话本都藏在不同的地方，一个地方藏一本，婆婆搜走一本，我还有其他的。”

多情突然插了一句进来：“我们出来的时候，婆婆刚从房梁上搜到一本。”

怀玉瞬间瞪大了眼：“无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无情无辜极了：“我也不知道啊，我没看到。”

怀玉捧住自己脆弱的心肝儿，颤巍巍道：“我怎么就信了你？真是疾苦，好疾苦。”

诚然，有些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怀玉话音刚落，从木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她年纪不小，脊背却依旧挺得直，精神的很，扬声叫道：“怀玉！”

“哎呀呀！长蛇婆婆出来了。”无情一把抓上多情小臂，“咱们快走，小心城门失火，再把咱俩烧秃了。”

一对没良心的比翼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留下讪讪笑着的怀玉，和不明所以的时静。

怀玉带着时静走过去，两手挡在身前，道：“婆婆，婆婆，有客人在呢，您先冷静，深呼吸。”

长蛇婆婆没好气道：“我还没眼花呢。这位是？”

时静上前俯身一礼：“碧云天时静。”

怀玉在一旁补充道：“就是那位久负盛名的云停君啦。”

长蛇婆婆瞪他一眼，怀玉心道要完，早晚得被逮住秋后算账，忙道：“云停君难得来一次，我先带他逛逛啊，婆婆您先忙！”

他自己一口气说完，抓着时静袖口就跑，时静甚至没来得及行礼致意，就被带着跑没了影儿。

跑出不远，怀玉停下来，侧着身子往后一看，没瞧见长蛇婆婆的身影，摸着胸口呼出口气，转而对时静笑道：“烦请云停君等我一下，我有一件天下第一要紧事得先做了，不然实在不能安心。”

时静道：“你忙，不必在意我。”

怀玉道：“那哪行，来者是客，不能慢待了。等我办完，我就陪你好好逛一逛。”

时静点点头，跟在怀玉身后，进了一间屋舍。

怀玉一面进门一面道：“这里是我的房间。”

怀玉的房间不算很大，一个人住却也足够了，屋内陈设不多，不过衣橱屏风床榻之类，收拾的窗明几净，窗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时静瞧着他解了翎氅，竟接二连三取出许多本书来，在屋子里上上下下的打量，心有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怀玉拿着书册摇了摇：“藏书。”

时静疑道：“为何要藏？”

怀玉道：“这是凡人的风月话本，婆婆不让看的。”

时静道：“为何不让？”

怀玉摸摸下巴：“我也不知，总归是从小到大都不让我看这些，但你也晓得嘛，越不让你看的东西你越好奇，自然便要买来偷瞧一番，没想到十分有趣，竟还有点令人上瘾。”

他环顾四周，喃喃道：“房梁上都被发现了，那就不能藏在那了，还有哪呢？”

时静点点头，也是一礼，道：“碧云天时静。”

怀玉道：“知道知道，云停君大名鼎鼎，少年英豪，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啊。”

时静摇摇头，道：“没这么吃过。”

怀玉颇为认同道：“我猜也是。”

怀玉伸手去碰，又马上缩回来摸自己的耳垂：“好烫好烫。”

这位妖魔鬼怪方才从树上扯下来的树枝子不知比时静之前斩下来的要细多少，此刻在火堆里烧的焦黑，噼啪作响。

时静虽是经常听到这些话，但叫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在身边这般说，他这人纵是在内闹得起来，在陌生人面前脸皮薄的却像张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哪怕自个儿心里再怎么赞同，嘴上都羞的说不出话。

怀玉翻了翻雪人拿来的东西，除了栗子，还有一个纸包。

时静看他拿树枝，便知他要做什么，伸手拿过岁寒，应道：“给我吧。”

时静道：“何必着急？”

怀玉一笑，眼睛便弯起来：“就是烫的才好吃，云停君没吃过？”

时静自小也不是没干过调皮捣蛋的事，但毕竟是战神嫡亲的孙子，在雪地里坐着烤栗子吃的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就是要吃，也都是盛在盘子里，精致漂亮地端上来。毕竟还有个太子殿下，要按他祖父长风君那个意思，人家太子殿下愿意纡尊降贵的跟在你屁股后头满地爬，咱们这短了谁也不能短了他。

纸包里是一只鸡，还是处理好了的，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抢来的，根本不需要他们自己再多动什么手。

怀玉从地上挑拣了一根树枝，在时静面前晃了晃，道：“云停君，咱们都要饱口腹欲，借一借你的剑好不好？”

怀玉见他半天没有动静，伸手往前送了送，道：“凉了就不好吃了，不必与我客气。”

时静双手接过来，道了声多谢，送进口中细细嚼了，口感粉糯，火候正好。他一抬头，就见怀玉在一边满眼期待地瞧着他，一双眼睛叫雪光映的晶晶亮，差点没给时静一口噎着。

三两下削好了树枝，再将鸡肉串好，架在火上，不一会儿就能闻到食物烤熟的香气。

火堆里传来栗子壳爆裂的脆响，怀玉寻了个树枝将栗子扒拉出来，那栗子壳已然裂开一个缝，露出里面金黄色的栗肉，飘着能融尽冰雪的淡淡甜香。

他打开一看，奇道：“哟，还有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