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落经年

梦很快便醒了，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而后，前方刺眼的光线将暗夜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他看到的，是不着寸缕躺在床上的自己，那个不完整的自己。

顾音若抬眼望去，只见秋樱着一袭淡青色侍女衣裙，立在廊下一片阴影之中，身形纤瘦，清秀白皙的面容此刻竟是看不分明，只轻柔的声音里传递着一丝关切。想来这一夜，自打顾音若吩咐她去府外采买药材回来后，她便也一直守在苏怀瑾的房门外。

顾音若此刻也是忧心苏怀瑾的情况，这下听闻秋樱这般询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秋樱此举，也让她更加确信这个侍女也同她一样、心中记挂着苏怀瑾，来到苏府上快十日了，这个侍女留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做事沉稳牢靠但沉默寡言，平日里与她之间的交流，也仅仅停留在吃穿用度还需要什么上面，她吩咐的事她总能很麻利地完成，但她不主动询问的事，她从不多言半句，平日里在府上，内敛得宛如一个不存在的人。而自打她在苏府住下到现在，大半月光景下来，发现秋樱为数不多的两次主动询问事情，都是关于苏怀瑾如何的。

“督主无事，已经歇息了。”楚越对秋樱道。

“他真的无事么？可我方才分明看见……”秋樱神色间将信将疑，今夜楚越搀扶着苏怀瑾进府的时候，她分明望见了苏怀瑾身上淋漓的血迹，可她知道，苏怀瑾不会愿意她近身服侍，便一直恪守着本分，“如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秋樱便是。”她缓缓道，面上神态又恢复到平日里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此前望着顾音若时眼中那丝微微的不悦也已消失殆尽，只剩下难以掩饰的关切。

“看来今夜无眠的，还有一个人，”顾音若暗道，心下却有几分吃味，“明日一早你再出去买些东西吧。”说罢便吩咐她有哪些东西要去采买，全是这段时日适合苏怀瑾的饮食所需的食材。因着她是罪臣之女，又刚被苏怀瑾赎身不就，刚入府时苏怀瑾便嘱咐过她最近不要出门，故而外出采买之事她只能全委托给信得过的秋樱去办了。

苏怀瑾没有回答，好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经历了他不愿发生的事。

他梦到，他并不曾净身入宫，而是勤学苦读，考科举，进士及第入了仕，做了朝廷官员，宰相顾然也并未遭到奸臣陷害，还将顾音若许给他为妻。青庐合卺，披红策马。他是她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亦是，为他添香的红袖。没有误会，没有猜疑，就这般，琴瑟和鸣、和乐美满地度过了一生。

给苏怀瑾的额头上换过几次湿布巾后，他的烧渐渐退了些，面色却依旧苍白无比，没有半分血色，“对不起……别走……”他嘴里低声呢喃着。

顾音若正沉思间，却听一个柔婉中透着羞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侍卫，顾姑娘，督主……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过多久，便是暮色散去，东方既白，秋樱见天已大亮，便立刻出门采买去了。

“秋樱……她与督主相识多久了？”顾音若不知怎的，却对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侍女来了兴趣，想到这段时日观她面上神色，她怕是与苏怀瑾早已相识，会不会，比苏怀瑾与她顾音若，相识得还要早？

“谁吃醋了？！”顾音若强自解释。

顾音若这便在床沿坐下，替他轻轻擦去脸上漫溢着的汗珠，“我不走了，就在这里。”

却不想苏怀瑾闻声渐渐平静下来。顾音若望着他此刻的模样，不见曾经的温柔内敛，亦不见抄家那时的阴冷漠然，他此刻就这般柔若无骨地躺在床上，暴露着他脆弱的伤处，这般无助的模样让人不禁生出一丝怜惜，然而只是她极轻的一声“不走了”，他便恢复了平静。他的所求所想，就是如此简单么？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希望她离开这里吧？她这么想着，却听他又开始呢喃道：“我……不……不……”

“不什么？”顾音若对着他耳畔轻声问道。

“哦……”顾音若淡淡道，这会儿却是陷入了沉思，原来秋樱认识苏怀瑾，确实比她还要早些，她过来投奔，苏怀瑾便就这么收留了她，想必关系不一般吧……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一丝失落和难过，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你在想啥呢？该不会是吃醋了吧？”楚越见她面上神色有些失落，便打趣地望着她。

“吃醋就是吃醋，又何必否认？以我对督主的了解，他收留秋樱，也是因着想到替你赎身后得有个丫头在你身边服侍的缘故，而秋樱算是他觉得能信得过之人。这丫头来府上也不过就在督主为你赎身的前几日，若不是要给你赎身，我看督主未必会收留她在此住下。”楚越解释道，跟了苏怀瑾这些年，苏怀瑾心中所想，他自认还是知道一些的。

顾音若闻言却并未再刻意否认什么，只道了句：“我再去看看他如何了。”

“许久之前在宫里，督主还只是个普通内侍的时候曾与她在一处当过值，后来督主一路高升做了圣上的御前内侍，而后又坐上了东厂提督的位置，而她还只是个尚衣局的小司饰，因着心灵手巧会制衣，得了贵妃娘娘赏识，便求得了提前两年出宫的恩典，哪知出宫后被家里人擅自作主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她便逃了婚，好巧不巧又遇上了督主，这便让她留在了这里。”楚越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