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亡命赌徒（六）
太宰治没有回应，夜色下，他的鸢色的眼眸晕染上了漆黑的颜色，瞳孔里倒映着与巨大的怪物死斗的单薄身影。
那么清瘦，手腕也细得可怜，感觉稍微一动就能折断。
松田良子毫不理会掐在她肩膀处那双冰冷的手——因为人间失格，她没办法使用异能。但还能通过川崎在她身上留下的坐标，在手环的作用下去下达她的命令。
春日极速地擦过草丛里探出的枝叶，树叶摇落，声音窸窣。
那三只怪物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动作笨拙速度却很快，它们再伸长两只手臂的距离就能轻易将他囊入手中。
春日只感觉自己像行走在悬在猛烈翻涌的岩浆上空的石块堆砌而成的阶梯上，每跨一步，身后的台阶就坠入滚烫的巨渊里，被血盆大口一口吞下。
松田良子疯得彻底，尚不清晰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若是真的就这样葬身在此，有和幸雄长得那样像的太宰治在身边，算不算一种圆满呢。
川崎痛苦地倒在地上，他口中泛着白沫，青筋虬结，用尽全力向松田良子爬去，他努力伸长了手臂，想够到什么，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而春日那边因为长时间的缠斗，加之鬼不断被打伤后复原，渐渐体力不支落入下乘，甚至还被怪物尖利的指甲划破侧腰，衣料几乎要镶嵌在肉里，他一声不吭全部承受下来，眼里的光像是一辈子都无法熄灭一样。
血液的味道刺激到了怪物，它们更加激动，挥舞着肥硕肿胀的手臂，朝春日扑过去。
“你能做到这一步，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良子小姐。”许久，太宰治开口道，他清亮而有磁性的声音在僻静下听得非常清楚。
他以为，像松田良子这种被执念支配了大半生的女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良子被他挟持着，挣脱不开，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是个胆子很大的赌徒，什么都能拿去当作筹码，到现在为止你都在赌。我承认你运气很好，至少你赌对了大半部分。”太宰治低声笑道，“没有人可以一直赌赢，一直赢的是出老千的。更何况——”
“有人比你胆子更大。”
他眼前浮现出那样一幕：当他将没有绷带缠绕的五指触碰上春日的一刹那，春日额前的浅绿色印记，褪色成月白的头发，满是伤痕的身体在一瞬间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想做的，太宰治浑身上下冰凉的血液就开始沸腾起来。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串手铐，飞快地从挟持人的姿势变换，顺势将人铐在一旁的树上，手铐的另一头连接着手腕粗的树枝。
“你干什么？这么急着去送死吗！”女人拼命地挣扎，在太宰治眼里，像极了被陷阱关住的麻雀，叽叽喳喳，又吵又可怜。
他朝松田良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转身向着春日的方向跑过去。
他在豪赌，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桌上，去赌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而且果断坚决，买定离手，几乎没有考虑剩下百分之九十九可能性的失败。
太宰治从小土堆上跳下去，西装外套因为他的动作抖落，他步伐加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他的额发，左眼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夜空之下，那不再是蒙上了一层雾、深邃难懂的，而是熠熠的、像是囊括了整个银河的星辰一样。
是某个孩子找到了心爱的玩具时会露出的表情。
春日低声喘气，动作逐渐迟钝起来，感觉却一如既往地灵敏。察觉到有人在靠近，来不及多想，余光扫到了来人的身影。
他不由得睁大眼睛，很是惊讶的样子。踉跄了几步，狼狈地躲开鬼伸出来的大手。
太宰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春日自顾不暇，想办法把怪物往另外一边引。但太宰治的动作太大，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其中一头转向了太宰，嘶吼着将手臂横扫过去！
太宰治飞速从手臂下面滑过去，毫不拖泥带水。春日忍着痛，主动抬起失去知觉的手臂，向他伸出手——
太宰治的心跳声在贴近的距离里逐渐扩大。
玉响之间，指尖相碰。春日温热的手指贴上他的，温度不断从触及之处传来。
万物皆非静止，可他们的时间好像停在那了。
就如同太宰预料的那样，就如同他第一次触及到春日的时候一样。
春日的头发褪了色，发顶一直到发尾，像是被月光染色。他额前的浅绿印记若隐若现，在他脸上多了暧昧不明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眼睛。
太宰治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
和眼白颜色相近的、白练色的眼眸，也因此瞳孔和眼白之间的界限很模糊，乍一看非常可怖。
可是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眼睛了。
像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生灵，拥有最透明干净的心，通过眼眸折射出熠熠的光。
春日只隐隐感觉，脉络里流淌着一股力量。像是不幸落入深海的人，被海浪托着上升，最后破开海面，天光温暖明亮。
鬼的爪牙近在咫尺。他不知道为何手臂恢复了知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顺势把太宰一拉，指缝抵着指缝。
太宰冷不防撞进一个人怀里，鼻尖磕在对方隔着布料都感觉得到肋骨的存在——春日实在是太瘦了。
“给我一点时间，太宰先生。”春日郑重道，“很快就会没事的。”
他觉得他的状态从未这样好过——身体更加轻盈，眼睛似乎也能比以前看到更远的地方。
“噗，”太宰治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春日，你必须得有我在。”
借着柔和月色，春日看清了太宰治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没见过那样的自己。
联系到太宰的话和太宰本人异能的特殊性，春日很容易就思考出答案。
只有太宰在这，对他直接使用人间失格，他才能维持这个样貌。
太宰治将春日脸上的错愕和茫然看在眼底。他眯起眼，从眼缝里溢出光来，像是在说：
你看，在这个世界上，我比你都更先见过真实的你。
你在我这里，才是唯一真实的。
这个认知让太宰治感到一丝愉悦。
鬼循着气味，一步一步朝树下走来。
太宰治拍了拍春日的肩，示意他转过去。春日愣了一下，顺从地将背部面向太宰。
太宰治慢吞吞地爬上去，脑袋放在春日的颈窝。他还在长个子，跟比他年长两三岁的春日比起来骨架小了很多，人也很瘦，春日很轻松地背着他从树上站起来。
春日单手托着太宰，另外一只手在空气里结印，动作熟练自然，好像天生就赋予了这项技能一样。
像个真正的忍者。
太宰对春日的真实身份有很多猜测，唯独没有这项。
毕竟这个时代里，忍者早已被历史的巨浪裹挟，消失在时间里。
一阵风过去，春日就已经瞬身到了三头鬼的身后，他们之前短暂停留的参天大树被轻而易举地拦腰截断。
太宰治的视角看去，春日的眼睛周围暴起狰狞的青筋，他单手飞快结印，速度快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
“火遁·豪火球之术！”
巨大的火球带着燃烧的热浪喷射出去，仅仅一瞬间就将周围的草木烧了个精光。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三只鬼吞噬。
“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响起，带着肉脂烧焦的气味，跳跃的火焰包裹着肉块从怪物身上掉下来。
那些夺走无数少年少女生命的怪物，竟然一击就肢解分离。
“很快就没事了。”春日又说了一遍。
那些怪物皮实，血液浓稠，狠狠划了好几刀下去却也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缝，他的刀刃都用得尖头微卷。子弹也不管用，嵌在皮肉里，很快就被它新长出来的肉给挤了出去。
春日只能不断的逃，像那些清扫者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在这些形容可怖的怪物手下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在这个期间，他的身上已经多出挂了彩，白皙的脸颊上伤痕纵横交错，不断地有血珠渗出来，干涸了后结痂。
春日觉得自己的手掌烫得不行，虎口也被这连续几下振得有些发麻。他试图动动被树干压过的那条手臂去取大腿上的短刀，却发现早已脱臼，没了知觉。
“太宰君，”松田良子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尖利的牙，出言挑衅道，“你看，你可爱的部下，像老鼠一样乱窜呢。”
“砰、砰、砰。”
“沙沙——”
春日大脑飞速运转，他回忆起帕露说的话，这个怪物昼伏夜出，只在晚上活动，黎明前夕就会停下动作躲进深林里，似乎是不能见光。
他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
春日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嘴角微微下弯的角度，看上去极为冷淡。他迅速切换了拿木仓的手，把用钝的短刀插｜进围在大腿处的刀柄里。
连开三下，子弹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射｜进扑上来的怪物的眼睛，春日几乎可以听见玻璃体破碎的声音。弹壳掉在脚边，木仓口冒着白烟，怪物痛苦地蒙上眼睛。
但那还不够。
他又开了几木仓，这次射中的是手指。
春日一不留神，差点被从侧面袭击上来的鬼给抓住，他迅速往旁边一躲，灵活地从因鬼的大力动作而倾倒的梧桐树下闪了过去，但也因此被粗壮的树枝压到了手，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半条手臂都麻了。
流年不利，怪物难缠。
「放出‘鬼’，吃掉在场所有人。」
那不是处于川崎本人的意志，可他无权违抗，不遵从的唯一结果就是他手环里的毒素渗透进皮肤里，全身因剧烈的疼痛持续痉挛，没有解药的话，他将会在半个小时内毒发身亡。
他水蓝色的眼眸迸发出灼灼的光。
一直逃，一直跑，是他的作风吗。
现在是晚上九点一刻多一点，再坚持九个小时，当天光染上云层时，他就赢了。